临近子夜，呼吸声此起彼伏，窗外风声萧瑟。同此前一夜无差，姬予竹毫无睡意。
妖怪们布下阵法，教室中一片混沌的黑暗。只有几个电器充电时的微弱光芒，让她能够分辨出端坐冥想的李清霄，惯于席地而卧的夜渊模糊的身影。压低的说话声从旁边女生之间传出来，有些软绵绵的嘤咛，如夜雨霏霏。
“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害怕……”
“你是我们最喜欢的微微呀，那么多人都拼命追也追不到的微微。”
“可我，可我……是………”
“会好的微微，一切都会好的，你看我们现在已经知道是为什么了，已经找到了原因，那么我们也一定可以找到解决办法的。有李清弈还有夜渊哥，还有简先生，有这么多厉害的人。”
“我知道，我都知道。”
哭声闷闷的传来，仿佛是被揉进了某个女孩柔软的胸口，陈末夏的细声细语在夜晚格外的令人心情平静。
“有小予竹哦。还有，微微，你还有我。”
“……”
棕黄色的眼睛半睁着，幽光点点，黑暗中，与姬予竹视线相交，不一会，也消失了，简无寒闭上了双目。精灵不知他听闻了什么，又想起了什么，这万籁俱寂的时刻，令她不由自主的沉湎于往事。
梅德欧兰特与兽人部落之间，是终年无光的库钨斯卡，其中所栖息的数千种生物，要么不需要光，要么痛恨仇视光，要么，不分昼夜的吞噬光。
那是光精灵们不该涉足的区域。
那是与当下身之所处完全没有相似点的地方，但莫名的，她就是想起了那时候，柔软的怀抱与温言的安慰，婉转美妙的吟唱，让那时年幼的精灵安心睡去，模糊不清的视野最后，是脚边一闪而过闪烁磷光的草叶。
再之后，便是鲜血模糊的脸和身体，呢喃时每一句话都竭尽全力。
她也闭上眼睛，打算在这件事之后，去好好拜会一番独属于过去的那些，为数不多的朋友。
在风雪的呼啸声中，赵扬帆艰难聆听女孩们的一字一句，那些话语微不可闻，但又格外清晰入耳。众人都已入睡，唯他平躺着，双手在身侧紧紧握拳，他抿住双唇，两行眼泪从眼角滑落，流进鬓角，流进柔软的枕头。
说话的声音逐渐消失，外面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风雪声让不大的教室更加安静。精灵再次释放自己的力量，以便被妖怪们敏锐的感官洞察。从前这样做少不了要忍受好一番盘问安抚。那妖怪对自己可谓时时刻刻高度紧张，哪怕是某次体育测验一时没控制好，都被关上门彻彻底底教育了好一顿。
但从白天到现在一连数十次的“挑衅”，却石沉大海。
精灵缩进被子里，发现就算从头到脚裹得再怎样严密，那片挥之不去的寒冷都能够入侵进来，将脚底到发梢，手指尖到心脏全部攻占。
她从未发觉，人间界的雪夜，也会这样寒冷。
于是更紧锁起了眉，强迫自己陷入睡眠。
“议长大人，是否要为您安排前往人间界的行程？”
约尔曼冈德久久凝视着来自人间界堕妖横行的报告，并没有立刻对尔萨的请示做出回答。这份犹豫，像是攻城略地的将领，面对最后一座孤军奋战的城池时，动了恻隐之心。
良久，端坐在桌前的黑袍男子从报告里抬起头来，将那个镌刻着特别编号的兽皮文件夹放在了手边一摞文件的最顶端。端起余温尚存的清茶，慢慢向后靠在座椅上。
“不做提前安排，做即时准备。”
尔萨右眼一跳，即时准备是最难以布置妥善的准备，这意味着议长大人前往人间界的时间完全不固定，可以立刻前往也可以几个月甚至几十年后前往。
但这也是最缜密的准备，这意味着从现在开始人间界的所有动向他们都要了如指掌。虽然他们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这样做了，但毕竟，计划还没有推进到最终阶段。
或许这一次，依然是因为苏小姐的缘故。
他躬身领命离开了议长大人的办公室，与送来茶点的洛芙远远点头示意，为即将忙碌起来的人间界秩序队在心底惋惜三分钟，便消散身影。
一夜无梦。
“我也和你们一起去。”
李清弈飞快整顿停当，他知道只要贴上符咒就能遮盖住□□的气息免于怪物的威胁，但如果留在这里将会持续受到吹毛求疵的兄长丝毫不留情面的摧残折磨。
更别提还有那群爱揭人老底的损友，自己要是被扒的底裤都不剩，绝对就没法从这里活着重见天日了。
从弟弟小的时候，李清霄对其心里的这点算盘就把握得一清二楚，考核前从他运气的频率就能看出来这次测验打没打小抄。眼看弟弟不争气的样子这么多年本性不改，如今虽说还是想躲开自己，但至少是在向积极的目标努力，便也不再揪着这些细枝末节。
“别死在外面，到时还要烦劳大人安顿……”
“咦？这句话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的样子。”
李清弈下意识看了一眼姬予竹，后者一脸的事不关己。
眼见二人这番互动的穆曦微笑容莫名，贴好掩饰气息的符咒首先飘出窗外，脑子里又开始浮想联翩。除了愈加放开尺度的遐思，都是这一路上自己要怎样无视他们秀恩爱的一百种方法。
看着她飞出窗外被雪花吞没的背影，赵扬帆插在口袋里的右手握紧了里面断开的皮筋。一直没能说出口的话，他已经说出口了，还有没能完成的故事，他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完成。
他只能相信，对真相的探知欲，能够胜过犹豫胜过恐惧，能够再次让她，回到自己身边。
三人都不会开车，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其他的交通工具。好在时间充裕，为了节省体力，三人出校门便从空中落下步行前往穆曦微口中的“执行官后勤部”整顿装备，幸好目标地点距离学校也不过两公里的路程，天空仍在飘雪，路上也不算太冷。两个人类都贴上了符箓，对猎食者没有了吸引力，因此也无需担忧源源不断聚集而来的异兽不被精灵的力量所震慑。
一路行来，按部就班，旅程还算安定和平。
好不容易联系到几个执行官的穆曦微，迟疑许久，也没有和盘托出自身的异样，只是询问了几人的近况，意外得知某水元素操纵者已经在作战中牺牲。将这消息告诉了身边两位同伴后，三个人陷入沉默，说不清其中有多少惋惜，还是忖度。
李清弈最先打破沉默。
“去完你们那边，在我家休息吧，我顺便做点符。”
“你跟你哥真的差的不是一点点。”
穆曦微带着两个人穿过小路来到后勤部的侧门——小小的念灵公司连锁医药超市，里面已是空无一人，只有间断运作的仪器，断续发出滴滴的提示音。她轻车熟路，走进收银台之内四处横尸的办公区，在更里面的地方找到了店长办公室的防盗门。
“他看起来就完全不担心自己的符。”
输入备用密码打开门锁，房门一开，胜过道路上十倍的腐臭气传出来。两只异兽呲牙咧嘴挤在窗口，身上褴褛挂着破碎不堪的售货员制服，脊柱上半部分生长出的四只触角上，布满灰白色的刚毛，不断渗出淅淅沥沥的淡黑色液体。人形的残骸已被扯得七零八落，骨骼上犹带碎肉血迹，在寒冷中红得刺眼。散在各处凝固的血液已经成了深红色，在地上描画出拖行挣扎的痕迹，像是顽童蜡笔的涂鸦，可想而知这位一无所知的店长，生前遭受了多大的痛苦。
姬予竹掩鼻漂浮，不愿意沾染到脏污的血液残肢，穆曦微手起刀落将两只怪物杀死，房间里恢复了暂时的安静。
污血四下弥漫，为原本的画卷更添一抹狰狞，叫李清弈直皱眉头。“我哥哥那么全能，怕是能当场造纸……”
按下办公桌边的隐藏按钮，座椅背后的陈列架向两边折叠打开，露出银色的大门，仍在运作的识别系统对她进行面部识别和虹膜识别后，通道开启，温热的风扑面而来。对比外面令人作呕的空气，这股风格外使人心旷神怡。
像是春的邀约，其中甚至带着兰花的芳香。
穆曦微打头，姬予竹随行，李清弈断后。三人依次进入，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上。通道里的应急灯散发柔和的白色光芒，照亮两边一扇扇带有指纹锁的钢制房门，脚下的白色地砖制式整齐划一，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仿佛从来不曾被外界的兵荒马乱所打扰。
“喔，酷哦，感觉自己像特工。”李清弈左顾右盼，逐一感知两边房间内的情况，却没有发现任何生命存在的迹象，无论是人类还是可能入侵的异兽都无迹可寻。
“这里平常人流量大吗？”姬予竹则笔直向前，目光穿过女孩的背影，射入通道更远处的一片漆黑中。
“这里还不是执行官活动的区域，这些房间里放的都是药品，应该是被用作仓库了。”穆曦微侧过头说话，回声荡出很远很远。
三个人在一个小房间里略作休整，继续向前进发。经过了另一道更加繁琐的身份验证之后，新的大门开启，展现在另两人面前的是一条更加平平无奇的过道，只是比之前的稍宽一些，就连照明都还用的是最普通的白炽灯，甚至连应急照明都没有。此时因为城市供电已经不太稳定，明显比正常的亮度要暗上许多，空气里隐隐有着淡淡的腥臭，让他们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意外有了心理准备。
“……太惨了吧，我还以为你们高级的不行，结果就这？这啥环境，一断电不就两眼一抹黑？”环顾四周，李清弈感慨良多。此前只觉被哥哥严加看管的自己一直是人下人，现在有了对比，才知就算是在贫民窟，生活环境也分三六九等。
“我也以为每一个李家道士都应该是像你哥哥一样厉害……”穆曦微头也不回的反驳。
周围风景实在乏善可陈，李清弈索性专心走路警戒，嘴不饶人。“你是跟他结上仇了？别往心里去啦，下次介绍给你我堂哥李清羡，又高又帅人又好，绝对会让赵扬帆危机感十足的。”
“你嘴巴是真的能说会道。这边。”穆曦微拐向了通道岔路的右侧，再次进行身份验证后，大门门禁绿光闪过无声滑开，左边大门门口的识别器上则萦绕着灰色的光芒。“这里只是存放后勤补助，用不了那么多资源，执行官们身体素质都得到了强化，黑暗的环境不会影响他们的视力，所以后勤部的设施都比较简单。”
“那边是什么？”姬予竹回过头去看，慢慢合上的门缝里对面灰色的屏幕上不时闪过雪花点的画面中，攒动着的头颅摩肩接踵。
已经走到前面去的女孩，声音寡淡。“那边是部分执行官的宿舍，没有自己外部住所，或者是新加入的执行官会给他们在后勤部暂时安排住宿，等到总部有执行官搬出去，再换到总部。灰色表示那道门从里面被封禁，需要技术人员在外手动输入机械密码，不然从里面外面都打不开。”
“所以说……”看着屏幕上一闪而过的脸，李清弈不再多说。
穆曦微却丝毫没有避讳，直言相告。“应该是爆发了大范围感染，有人吸引了所有的感染者，把他们锁在里面了。”她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但声音的颤抖却额外暴露心绪，毕竟牺牲的那些人也许就是她的伙伴朋友，甚至在不久之前，还能相对而坐，共话长夜。
三个人沉默不语，往前继续行进，偶有徘徊在通道中的零星异兽，被姬予竹或是李清弈一招制敌，胸前的工作铭牌敲打在地面上，叮当叮当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