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空缓行,脚下的道路已归于平静。
未知生物的集中爆发,杀伤力毁灭力都是绝无仅有的,不过短短一个小时,云州死伤无数,幸存者人人自危大多困守一隅,基因融合后催生出的下一代又更加残暴强大,南北肆虐无往不利。
屠过一城,还有下一城。啃噬过这一口,还有下一口。
眼前街上,各种各样的车子横七竖八的相撞排列,或有发动机仍在嗡鸣,但早被血液覆满了玻璃,尾气哧哧喷出,积雪融化汇成泥泞的河流。落单怪物见到她如惊弓之鸟,叼着已看不出部位的人类残肢哀鸣着远远逃开,唯一静默陪伴的,不过累累白骨。而太多太多被开膛破肚啃吃一半的尸体,尚未复苏又被雪花填满,躺在路边无人问津。
掠过一辆又一辆车,姬予竹这才知道不少家长在危机发生的第一时间就决定自行出门前往学校接回孩子,只不过受制于忽强忽弱的信号,唯有余思然打通了电话。
只不过,他们都错估了这场事故的危险。包括她,也一样。
而小朋友们的坚韧远超出她想象,从不约而同主动反馈家人一应周全可见一斑,这些太过懂事的孩子,就像是这个岌岌可危却尚在自救的世界一般,让她更加无法割舍。
白色轿车的厚重轮胎下压着一具死亡多时的异兽尸体,车身被一泼泼半凝固的黑血铺满,泛着腥臭的异味。
暴露出的皮肤**发黑,双眼则泛着红光,毛发稀疏,暴涨的牙齿刺出口腔外,尖细的耳朵缺了一只,伤口边缘已经焦化泛灰,应该就是异化的源头。
即使里面穿着羊毛衫的男人已经不能够称之为人,她也认得这张屡次作为家长代表发言的面孔,笑着回应其他家长们的询问,谦和又风趣的说自己的研究室就缺一些像纪颃之这样踏实又肯吃苦的同好。醉心学术的猫头都格外对他更亲切一些,云州大学通信学院教授,赵撷之,赵扬帆的父亲。
默立片刻,光刃翩然而去,彻底终结了他的痛苦。早在半分钟前,她也这样了结了其至交故友的性命,男人们相差无几的年纪与生平,又相差无几的死去。
葬在雪里,相去不远的地方。
她落下来在街上走,隔着积雪,感到寒意顺着鞋底漫上来,爬遍全身上下,于是全身上下的血都被一滴一滴凝结,散在风中。
挡风玻璃上的裂纹吸饱了血,变成妖异可怖的封印与图腾。隔着这样的壁障,隔着满目疮痍,与雾蒙蒙的风雪,他仍能够一眼发现街边缓步的女孩,并准确抓住她的身影,再次目光相接。
记忆中,也是这么一个雾蒙蒙的时候,他们是有过凝望相对的。不是在隆冬,而是在盛夏,不是鹅毛大雪中,而是倾盆大雨里。白日的烈阳将地板烤的滚烫,雨水落下去,烟气就漫上来。
漫过他们的眼睛,凝结出丝丝缕缕的愁绪。
儿子落座整顿停当,彼时的他还在犹豫是否出言相邀,却已有高大的身影迎过去,将她整个罩进伞里,最后的目光也完全被遮蔽。像他们之间,静寂无声的道别。
那目光使人印象深刻,即是熟悉,又有陌生。熟悉的来自于仓促间与自己的对视,陌生的,则来自于对那个背影的,依赖。
陌生的让他顿悟,这对兄妹,是不可分割的一类人,且又生生将他们自己从众生之中分隔开来,中间是一望无际的荒漠,寸草不生。
她从没有用这样的目光注视过自己,如果是她的话。哪怕是哭泣时的每一颗泪滴,都如同坚不可摧的珠玉。
她从不依赖任何人。
是否该和那时一样驱车离开,他不知道,也无法控制逐渐失力的双手,他控制不住的想她,每一刻。
对方看起来精神尚可,她坐进副驾驶位。事已至此,多言无用,便开门见山,怀着快刀斩乱麻的念头,却不知情思难断。
“……余怀瑾。”
不过一个称呼,他就能完完全全分辨得出,她是谁,又怀着怎样的心情。一别多年,他们都改变了太多太多,但也有太多太多,是不可磨灭的。
不只是一个名字,也不只是,一个凝望。
“余思然很安全……”她又一次高估了自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几次三番的停顿。“你,我带你……我可以带你去见他。或者……”
“……你的身份,方便做这些事吗?”
他年过半百,已久经人世,况且事关前半生挚爱,又哪里看不出他们兄妹间不合常理的亲昵。怅然有之,不甘亦有之。
哪怕我们并不相配,哪怕我真不过是你眼中可笑的“普通男人”,但无论如何,不告而别徒留追思,都未免太过绝情。
绝情的,甚至让人怀疑这份感情的真伪。
决然抛弃却又坦荡,他不得不承认,即使做个浪荡的,十恶不赦的坏人,她身上的吸引力,同样致命。
更加致命的是,他依旧相信,她不会。
“从某些方面来说,我的身份,正合适做这些事。”
姬予竹能够百分之百确认,别提带着他护在身边,就算将他送到林予枫身边,那妖怪也不过是面上难看些,实则却比谁都要仔细这些玻璃娃娃的好坏。
他和自己一样,爱着这世上的一切,会为了凡人的生老病死殚精竭虑,会因无力回天自责懊悔。他在夹缝中所创造的小小洞天,是包容并蓄的,为了自己,为浮生万物。
“不了,我还是……我只是想多看看……”
“余怀瑾。”
你不该这么任性,身为人类的你,应该比我更加懂得生命有多么宝贵,相聚的每一刻有多么宝贵。如果还在介怀,还无法割舍,那么我可以给我们做个了断,拖延太久的了断。
“结束了。”指甲将掌心刺痛,虽然已经麻木了,但胸口跳动的地方,仍会涌起酸涩的潮。“余怀瑾,我们,我和你,已经都结束了。”
“对。你说的没错,你永远不会出错。”
不。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所犯的错误颠覆了无数人的命运,颠覆了大陆与王国的命运。她把曾拥有的一切都葬送了之后,又把这接纳自己的世界也搞得一团糟。
无法反悔,也无法弥补。
他们之间的鸿沟,早已深不见底。
短暂的低落后,精灵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她和那些凶险的异兽一样,相当灵敏的嗅觉,正在温暖的车舱内恢复感知力。
当下再顾不得许多,光芒闪灭就在男人身边现出了原形,拨开对方膝上覆盖的羊绒薄毯。果不其然,胫骨外侧的布料已晕开了片片红云,正一滴滴浸入羊毛地毯,每一滴都敲打出凹陷的斑点,汇成连绵的红色湖泊。
这才是五雷轰顶的时刻。
她从未真正直面过,即将失去眼前这个人的事实。
要去痛恨异变的朋友们吗,毕竟如果不是他们,自己或许仍意识不到对这些伤口完全无效的法术,或许还能满怀信心的力挽狂澜。
“原来,这就是你的‘不普通’。”
细细打量她蹩起的眉与朦胧的眼,左看右看,哪怕哭泣时闪动的泪花,也与记忆中一般无二。
“……真美啊……你还是那么美。而我……”他笑着接下去,又猛烈的咳嗽起来,额角与脖颈都发红。“我已经老了,也快要……”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余怀瑾,你看着我。”
哪怕天各一方余生不再相见相闻,她唯一不允许的,就是他的死。如果异变的根源无法遏制,如果灾祸无法祛除,那么她就这么一直把法力输送过去,来和那歪曲常理的力量抗衡。
这也是她一直以来所坚持着的,和不容回避的天命抗衡,即使失败,即使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我现在就带你去找魔女,她一定有办法。”随手画出符咒告知待她归去的少年,这是当下最不容迟疑的决定。
“如果真的有办法,你会直接去做,而不是说给我听,是不是?”
男人还是笑,视野已逐渐模糊。
风停了,鹅毛大雪悠悠落下,掩埋诸多往事。他们所处温暖无比,使人禁不住想要合起双眼,毫无挂念的睡上一觉。
“……真好。”他长呼出一口气,胸膛下落又起伏。眼前人是心上人,追求半生所得,如何不使人欢欣鼓舞。“这样看着你,就很好。”
“余怀瑾,你还是……”
还是一样的敏锐,心如明镜。对她,对她们,把握的彻彻底底。能不能支持到他面见魔女尚不确定,首先,一个孱弱人类踏入苏巫玛刻,就能掀起酒馆的狂欢,要应对形形色色亡命之徒的觊觎,她并没有完全的把握。
“嗯,就像这样。多念念我的名字,好不好。这么多年,我还是想多听听,你念我的名字。”
他已经老去了,但正如在他眼中风华不老的她一样,她眼中的人,每个夏天,每一次相见,也都永远是初见的模样。
被奶油融化,又被泪水模糊,却在记忆中愈加鲜明的模样。
“沛然,你知道吗,我种了一棵……樱桃树……”
“在你,走的那一年……”
“那一年的秋天,阳光正好啊。”
那样好的秋天,那样好的阳光,她已经再也见不到了。
不只秋天,也不只秋天的阳光。
“让思然,带你……去看看吧……”
注入的法力再无波澜,这具身体,这个人,与白雪一样的静默。
他们相遇的那样仓促而喧闹,使人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这伴冰雪而消亡的结局。而在这结局之中,在落幕之前,她甚至不敢去认真描摹他的模样。
害怕看到他的衰弱,他的不舍,他的道别。
是为自己,也为永远得不到回应的那段‘普通’经历。
而尘埃落定时的凝望中,羲姬才真正看清了他,也看清了自己。未能体会的别离被他所承载,未能体会的衰老,也生长在他的每一根皱纹,与无法抚平的眉心中。
这一刻,她意识到,自己有了无论如何也想要见到的人。
迎着风雪,也要见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