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跟好我。”
“予……予竹。我,我能不能……”
“嗯?”
她停下脚步,身边的人跟着停下来,一动不敢动,而环顾四周,一道道狂热的目光注视在他们身上,使人心惊胆战。
死里逃生的同伴迫于自己的懦弱,不得不陷入这稍不留神就会被瓜分干净的包围圈。钱滢悦越发站立不住,还是白晓霈拢住她的肩膀,搀扶起瘦弱的小小身体,才勉强又迈开脚步。
自从灾难爆发,日常相处中本来就寡言少语的姬予竹,变得更加沉默肃穆。这也让她身边为数不多的学生们哪怕再怎么好奇恐惧,痛哭也好失神也好,总之千言万语都死死压抑在肚子里。最安静不下来的王杨紧握着拳头绷住嘴角,庄森举止已经完全失去章法,麻木机械的跟着队伍移动。而纪舒远,几次三番想要拦住发问,都被理智按捺住,嗜血凶兽近在咫尺,这时去揪着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未免太过于不识大体。
但,她究竟是什么人。包括轻易脱身的李清弈,他们究竟,是什么特殊的存在。这个自己所熟知的世界,似乎被猛然撕开遮羞布,露出了最漆黑血腥的部分,在本该一生都对其无所了解的人面前。
在他们这些还没有完全长大的孩子们面前。
“……不要怕。”
出人意料的,那女孩却停下来,转身,向队伍中挪动步子泪流满面的钱滢悦伸出手。
“你可以拉住我的手。”
一重重望不到尽头的畸形生物,在耳边不住低吼。这平静柔和的声音,本该霎时被淹没,可却是那样清晰,清晰的就像是无边生宣之上浓重无比的一个墨点。再多再猛烈的恶浪打上去,也不会淡薄分毫。就是这一滴墨,镇住了即将扑出纸张的困兽恶灵,镇住了一切的魑魅魍魉,在墨点之上,在她身边,就是牢不可破的重嶂。
把眼泪直流的钱滢悦推过去,白晓霈响亮的吸了吸鼻子,像是在为自己鼓劲。然后把两只手都藏进口袋里,一左一右,分别捏紧了蟹黄味瓜子仁和葡萄果冻。
“好了,不要哭,你和你的朋友们,都好好活着,这是件好事。”顿了顿,姬予竹还是换了种说法。“我们的朋友。”
没有任何话语回应她,不知是过于恐惧,还是充满怀疑。于是只好自己接下去,好在,他们的眼神,跳动着小小火花的希冀,让她感受到自己至少不再是孤单一人。
“在下雪前,我们离开这里。”
无人应答,队伍沉默而缓慢地行进,如她所言,浓云汇聚,隐约的冰晶钻进发丝衣领,像钢针窜入骨髓。
虎视眈眈的饥渴眼神与年轻的摆渡人之间,是一片猩红的原野,与诡异而沉重的无边静默。
“别问,问就是主角光环。”
有了少年的相助,两人里应外合顺利打开道路。李清弈成功用一句话,把穆曦微已经涌到嘴边连珠炮似的问题粗暴堵住,带着朋友们向外突围。长剑带风,挥开气浪连绵的锋锐之意,数度分裂穿梭半空,击杀层层蜂拥的妖兽。队首队尾的人类使出一身解数,挥刀劈砍,咒文声声不息。
离开封闭走廊,冲出测验楼,众人才知外面究竟是怎样一番天地变色。薛嘉琦惊叫着向后退却,正撞上李清弈后背。林夕下意识与陈末夏对视,两人都在平复呼吸,不由自主牵起手。
举目四望血迹斑斑,犹可辨明残存不多的破碎尸块生前所遭受的痛楚,被拖行分食撕碎,或是干脆穿透身体四分五裂。总之一刻钟之前的象牙塔,现在已是无人生还的失乐园,因为不计其数的恶鬼蜂拥而至,正在进行他们残暴的狂欢。
“他们就在前面!”
青锋几重分裂也无法再完全应对空中突袭,幸而已到了开阔地带,穆曦微得以放开身手。乘风而起,便带领风啸剑鸣挥斥方遒,千军万马由她冲锋在前,杀出一条血路。
“千刃万藏!”
伙伴应对低空目标,李清弈压力骤然增加。果决舍弃符咒抛撒符箓,剑之所指,黄纸激射而出金光飞匕,如流萤逐火盘旋周身,飞扑而来的巨兽无一逃脱,全被这萤火穿刺。片刻之后,便是血光如幕,重重将视野遮蔽,触目一片混沌的灰暗礴红。
不过几步,短匕失力缓钝不少,叫这苦苦维持的防线几次险些溃不成军。陈末夏主动拢住林夕与薛嘉琦,她敏锐地察觉到,余思然的手已经没有刚刚颤抖的那样剧烈。
大概是一连斩断十数只分不清是手臂或是触角之类的东西,少年俨然即将成为拒不服输的第二道防线。
“无相道,荧惑守心!”
帷幕收缩聚拢成颗颗血珠,恰似荧惑浮于咫尺,稍事停顿便直扎入兽群,快如飞星,炸开璨光煜煜,将团团簇拥至眼前的兽群稍稍逼退,露出不远处另一支气氛诡异的突围小队。
“我们不留在这等他们回来吗?”
“你们可以问任何问题,但是,不要停下脚步。”
姬予竹转过身,赵扬帆已经与他们错开了不短的距离,疑惑的盯着她看,不肯再向前一步。被这么一问,先前看似心无旁骛的几个小朋友都停下来,躲闪着眼神,唯有纪舒远和她一样,也看着自己的朋友不说话,不知要做出什么选择。
他们每个人都清楚留在这里的危险,也清楚还有多少下落不明生死不明的伙伴,但除了这个少年,没有人愿意做决定,因为只要做出了决定,就意味着要对决定负责。
没有人想要负责。
“你别着急,李清弈已经回去了。”
他们都看到了交情深厚的伙伴异于常人的一幕,拔剑而起手握生杀大权,符箓咒文破开混沌渡众生疾苦。这样的人,头也不回的重返恶战之处,想必一定能够凯旋而归。
“……我们,我们不能把他一个人撇在那里。”听了纪舒远这句话,赵扬帆像是找到了什么理由一般,立刻扬起声音,又往后退开。
众人一时无言,诚然那人将生的希望毫不吝啬的馈赠,但他们也无法做到心无芥蒂的收下。
“……”姬予竹不想把话说得太明白,他们还是不谙世事的少年人,即使有些私心有些打算,也未必大奸大恶。可生死关头她经历过数次,实在不想留有遗憾。“赵扬帆,你在说的是谁,别人不清楚,我是清楚的。而且……其他人的情况确实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但是她,你大可以放心。”
“你说的其他人的情况,是……”
“你可以理解为,陈末夏。”
纪舒远根本没有想到,姬予竹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当下垂头,几乎就要迈步靠近赵扬帆。他其实早有心理准备,却只是面对一个血淋淋的结果,可现在却有人伸手将结果剖开,将她的身体她的心都剖开在面前,这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左右迟疑中,他惊觉自己已经朝着赵扬帆靠近了不少。
钱滢悦与白晓霈靠在一起,往姬予竹的身边去,庄森却在一开始,就与赵扬帆比肩而立,拼凑而成的小队即将分崩离析,只剩下卡在当中的王杨。平日里声如洪钟直爽又粗中有细的少年迟疑着,眉毛纠结成了一团。
“我们不能这么耽搁。”
姬予竹虽然护着他们走了这么一大段路,但一点不像大展拳脚的李清弈,她就只是沉默着行进,大概是只有自保的手段,没有什么攻击能力,要她再冲锋陷阵或许是为难。这么想着,王杨还是开口劝解。
“你们俩能不能不要在这时候耍脾气?”
一点也不像是劝解,倒把人心头的火气全激发出来。不过好在他也知道自己说话一向冲一些,马上跟着找补。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们分一分主次!”
越说越是让人不住的上火,谁擅自给他们分出了优劣主次,谁又比谁更值得寸步不离的守护呢。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还是姬予竹做了退让,这些一腔热血的小朋友或许不清楚,但她心如明镜,聚拢过来的妖兽越来越多,仅靠自己的血脉,已经逐渐压制不住。但要解释起来,亦得费一番功夫,两厢权衡,她只能折衷。“等你们安顿下来,我会去接他们,不要再耽误时间了,等雪下起来……就不好处理了。”
对方言语中似乎很在意天气,几人一时都没能明白,近几天时常有雪,校园中的草木树枝都积着不少残雪,现如今,已被血融化。
“如果他们真的回来,看不到我们了,会不会觉得,是我们,是我们不要他们了啊……”
有了赵扬帆的头,小朋友们一个个都开始迟疑,钱滢悦本来就怯懦温吞一些,心思也敏感纤细,不知不觉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但这又未尝不是其他几人的考量。
目睹数十过往好友惨死面前,他们既没有力量坚持,也没有力量面对,甚至连逃避的机会,都变成来路不明的施舍。
无论赵扬帆还是纪舒远,打算都是不肯动摇的统一。孤勇的少年人们,既无法只身闯入虎穴,也无法一走了之。
就这么僵持下来。
姬予竹很清楚,是自己的偏爱,给了他们能够和自己僵持的底气。一直以来,她给了孩子们太多次的偏爱,也总是纵容自己无限的偏爱下去。视线越过他们的肩头,还好,还不到必须自己出手的时候,而自己,也还有余力弥补这一切。
对方的眼神仍是那样的平静,像片冷凝的湖泊,眸色幽寂。纪舒远很难将她放在同龄人的位置上来考虑,与李清弈不同,无论是在日常的相处中,还是在此刻千钧一发,姬予竹从来不动声色。他们可以将她看作一块玉,养在人群之中便是温润细腻的,眼前冰天雪地,却显得比冰雪还要寒上三分。
真不知道在她心里,他们究竟算怎样的存在。
顺手送上一程的累赘,还是值得守护的,同路人。
“赵扬帆!你背后!”钱滢悦惊叫着连连退后,拉着白晓霈一起往姬予竹身边无助扑去。
大脑虽做出“不该回头”的指令,却已经晚了一步,少年下意识转过身子。庞然大物近在咫尺,四臂六眼,犬牙便在他鼻尖半寸,张口吞吐恶息,使人毛发倒耸。他跌坐在地,刚刚笃定不移的坚持全化为乌有,而逼至面门的巨怪责在张牙舞爪的瞬间,从头到脚一分为二。
脏器散落一地,污血腥臭扑面,裂开的残肢之间,露出白皙无暇的面容,血珠零星如红梅点点,熟悉的五官肌肤,无比陌生的神情。
那是从未见到过的凌厉。
这是穆曦微真正的模样吗,还是世界上的另一个穆曦微。
穿过面庞的锐气削断她一缕长发,飘忽落在积血中,原来这是她发茬参差的真实原因。大大小小的战役中,她曾这样千钧一发躲过无数扑面的杀机。
他想,如果是面对这样的一个她,自己是否还有勇气说出那句话,问出那句话。
这样的自己,是否还能与她相配,又该如何与她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