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立湖边柳下,讨厌的蚊虫嗡鸣并未像预期那样搅人安宁,反倒是风吹细叶窸窣作响,水光涟涟苇草磋磨,不多不少,正是两小无猜情人密语的好时机。
赵扬帆想,他或许可以说一些大胆一点的话。只大胆那么一点点,或许没关系。
“你还讨厌我吗?”
“……”
那人低着头看着水面的倒影,长长短短的发梢垂在脸颊边。说来也奇怪,除那一次使人大跌眼镜的放纵外,偏爱行为鬼马举止出格的她其实很少折腾自己的头发,于是她们就这么长啊长的,长出些烂漫尾羽和稍纵即逝的指尖芳华。但他也注意到这些乌黑的丝缎中总有些锋利齐整的缺口,或是在发尾,或是在颈项。
是她自己对着镜子时不时的来上一剪刀吗,多危险啊。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仍然是风吟依稀的沉默。
他好像有些清楚了,她是不可能将目光停驻在自己身上的,她是不可能将目光停驻在任何人身上的。虽然,或许也曾,短暂的停留过一刻。
这让他想起一句话。
我可能把你和夏天相比拟?你比夏天更可爱更温和。
或许你并不是特别的那一个,但与你共渡的数个夏天都太过特别。让我希望有种发明能把夏天的记忆像书卷墨盒一样装起来,把稍纵即逝的每一刻保存起来,永不淡去。
“好吧,我……”
“赵扬帆,把眼睛闭上。”
就在他面前,穆曦微抬手束起头发,宽松衣袖随即滑落肩头,露出不常现于人前的上臂内侧,素如白绢。
“啊?”就算是要下河摸鱼挽起裤脚,也不算非礼勿视吧?他偷看了一眼女孩热裤下骨肉匀亭的双腿,在灯火阑珊中,使人心神摇曳。
也不用挽裤脚啊。
“闭上。我没说睁开,你不许睁开!”
“哦。”少年老实巴交的照做,说实话,如果不是今夜月色正好,他实在少有这么乖巧听话的时候。“那么凶干嘛,我又不是不听话……”
夜风忽起,在黑暗中,使人觉得有些萧瑟。
“嗯,你知道吗,人在闭着眼睛的时候,其实最不会说假话了。”
而且,也最容易相信身边那个人,所说的话。
少女肃然而立,与好整以暇不怀善意的男子隔岸相望。他们之间,一望无际的湖面,无声无息之间,翻腾起一泡泡雪白的浪花。
反手握上滑出软鞘的柄,她想,真不错啊,不用再特意出门一趟了,今天可要注意点,别把衣服弄脏。
“是吗,不对吧,假话不就是‘瞎话’么?”
“好啊……那我问你,你喜欢我什么……你要说瞎话吗?”
负刀剑而立的身影,目光几乎要把自己生吞活剥,但言煜无所谓,他要达到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管他什么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到了性命攸关那一刻,见识了杀伐征战不留情面那一幕,哪怕再怎么浓情蜜意,怕也都没心情了。
真不错啊,这些脑子里只有背书考试的小朋友,就该被这么逼一把,好好体会体会身边人真实的生活,好好睁开眼睛看看,这世界是怎么样的。
带领他们从蒙昧走向清醒,他乐意之至。
至于过程上的痛苦坎坷,哼,凭什么自己经历过的,他们就不能复刻一把。今夜月色正好,就别说些感同身受的空话了,来做点彻彻底底的情景再现。
“我……”
赵扬帆刚说了一个字就被打断了,风似乎直接把唇齿间的告诫送入大脑。过于亲密的,好像正贴着他耳边私语一般,实在太过出格。
还带着微不可察的喘息,可是关于她的点滴,又哪来“微不可察”。
少年耳尖发烫,黑暗中被放大再放大的一切,都使人畏惧,却又使人期待。
“……你敢说瞎话试试。”
风把凛冽杀机带向四面八方的星野之下,四面八方的明亮兽眼,烁灼如烈阳。
“就算我说了,你也不知道啊,就你那个脑容量。啧啧,不敢恭维。”
“是啊是啊,同一道题,要给我讲三遍,累死了吧。赵扬帆,你也不嫌麻烦。”
麻烦吗,他眯着眼睛认真回忆着。
确实,从一个简单公式的延伸开始,技巧和方法都要重复推敲检查,实是在太过枯燥乏味。那些翻来覆去的步骤和错误,就像是他们不得不相依做伴的无数个课间的清晨与放学的黄昏。
一模一样的科目,一模一样的试卷,一模一样的笔记,一模一样的彩色记号笔,唯有她,是从来都不会重样的,一片或成千上万片雪花,一朵或目不暇接绽放的焰火,一颗或千亿汇聚如云的繁星。
这样的她,不会被看作是麻烦。这样的他,从不觉得麻烦。
原来对于所中意的那个人,千千万万遍,也永不厌倦。
“那你偷着笑吧,我不嫌麻烦就说明你还有救好不好。”
“哈哈哈哈好,我先笑一会。你可别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
纵身踏上浪翼,刀锋绽裂成飞刃,夜风扑散成剑雨。利爪交错扑面抓来,堪堪擦过脸颊腰际,斜斜切下一缕鬓发。毒液喷洒如繁花,倒比城市霓虹中坚守的微茫星辰还要密集且顽强,挥散开一片,稍不留神便会一头扎进另一片。
幸好今天的衣服,沾湿了也不那么显眼。
谁要是弄花这件她喜欢的小衬衫,就死定了。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
“……说要一起,吃凉皮来着。”
清风拂面,拂去失明带来的不安。不仅仅是有她在身边的缘故,还因为,她甚至记得这样随口的小事。
这想法似乎有些不妥当,因为她从来都没有遗漏过任何哪怕只是一笔带过的痕迹。这也是,他之所以有底气站在这里,勇敢的闭上眼睛,耐心的等待宣判的原因。
他依然相信,自己是获胜的那一方。
“啊,那不是放学时间变晚了么。”
“好吧,那现在不准耍赖啊。”
“等会就去吃咯,再来个蛋花酒酿?”
“我是说现在。”
她也相信,只要自己开口,他就不会犹豫。
无论是代买通宵达旦后补觉错过的早饭,督促浴血而归之时来不及完成的背诵默写,还是昏昏欲睡的早自习后丢给她赶进度的重点学习笔记。他总是用无可奈何的样子,做本没有必要勉强自己的事。
他会闭着眼睛,直到一切尘埃落定。
“啊?”
“嗯,现在。”
青黑触手张牙舞爪向凡人而去,又被不知多少次的扯回绞为碎片。更多的涌上去,无情的被杀戮。热雨不住泼洒,发梢微微濡湿。
有人一心二用,有人恍然大悟,有人冷眼旁观。
“哦,没事不急,你好了再喊我,我不看。”
“嘿嘿,没想到,你还,这么懂礼貌。”
在听觉嗅觉都被激发的漫长黑暗中,少年终于意识到了一些些的不对劲,但这根本还只是停留在生理卫生理论中的抽象概念,这么当头一棒落下来,相当叫人措手不及啊。
“……好了吗?你没事吧……要我帮你去买点……东西吗?”
“你想什么呢?这样吧,你等得无聊,我们就来,玩问答游戏。我先问……如果在,很渴很热的时候,有一块上面全是籽的,冰镇西瓜摆在面前。你是先把籽扣掉,还是先吃了,再吐出来?”
这个大笨蛋,自说自话自我联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学艺不精就不要胡乱猜测了好不好!一边打架一边找话题很累的好不好,言煜这个没安好心的狗东西,故意把妖兽引到这边来,她迟早要跟他干上一架!
用纯物理的办法,好好谈一谈!!
“我……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建议吗?”
“哈哈哈,原来还有,你不知道的事。”
原来不是那样吗,那就好。听魏堃说安南熙会不舒服,会脾气不好,他现在还真不知道怎么应付,只是闭上眼睛的话,有点太不像话了,再怎么,也要稍微,唔,就稍微揉揉头发,什么的。
咦,如果不是的话,那么只闭上眼就可以吗。
如果这时候,拉着手闭上眼睛的话,会不会好一些?
“很好笑吗?那你有什么建议?”
就这么决定了,轮到他提问的时候,字正腔圆的问出来吧。就用上次演讲大赛的音调和语气,要清晰简洁一些,也要平淡自然一些,不能让她不好意思的骂人。
更不能让她不好意思的拒绝。
“不知道,不过这样吧,等我死了,可以把我的骨灰……压缩一下……做成骰子。哼,以后迷茫的时候扔一下看看,就当是我的建议。”
在某些人那里,夏风是热烈的爱意与缠绵的思念。
而在某些人那里,夏风是镣铐枷锁,与罪孽的判罚。
穆曦微翩然落地,撤步猛蹬再次跃起。暗流翻滚激荡,喷射出百十条肉臂直插半空,遍布肉刺倒钩,一根根一丛丛直逼宛转翩飞的身影方寸不让。流火在其中穿梭,寻找破绽伺机下手向一无所知的凡人,又逐一被风息狠狠掐灭。
顾此失彼,衣衫当胸划破,涂鸦背心成了小褂子。
不止一次的,言煜正撞上她的目光,充斥着厌恶与痛恨,不解、鄙夷与怜悯。唯独没有他所期望看到的那一种,没有任何妥协,哪怕是一丁点的恳求。
于是,显而易见这是索然无味的一夜。
“你说什么呢……”
他生起气来,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先前察觉到的不妥,一下子都被抛在脑后。
“你是在开玩笑吗?穆曦微?还是认真的?是遇到什么人了吗?还是发生什么事了?”
奇怪的邻居,还是身份矜贵的养父,还是更多他从没有意识到的危机,从没有在意过的,她生活的另一面,他们所在的,晨曦前的子夜。
如果闭上眼睛能够得到的,是离经叛道乃至骇人听闻的真实,那么这没什么可犹豫。
他想去了解,她的全部。
“诶呀诶呀,干嘛呀。这是电影台词啦!主角是个赌徒,这是,他妻子跟他说的啦。”
是错愕还是惊讶,已经无法辨别了。赵扬帆把头懒懒一歪,往后退了两步,恢复成促狭又顽劣的模样,声音发闷。
“呜哇,你带入了什么不得了的身份哦~”
“略略略……诶呀!你这种反应,才是代入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几番较量试探,两方都失去了耐心。嗜血食欲急需满足,良夜偕行急需回到正轨。人与兽达成某种扭曲的默契,自上而下的劈开水脉,于风中无声颂唱凯旋,鱼跃而出的不畏压迫,与阴暗中沉默呐喊不公。
没有爱恨纠葛的拼杀,目的单纯的,像是只为了撕扯开与真实世界间最后一块朦朦胧胧的轻薄幕布。
在她面前,在她手中,这一刻所掌握的分界依然清晰,不容许有任何的违逆逾越。
不可推脱的意志与使命,不可割舍的明媚与温柔。她一直都分辨的清清楚楚,也一直都维持的井然有序。
所有想把这个小小世界的安宁,把她竭尽全力维持的平衡打破的,人也好,妖兽妖怪也好,都不容姑息。
“好了没有啊大小姐,咱可是来看流星雨的。”
“急什么,还没开始呢……呼,流星雨难道会比你爹我好看吗!”
“……”能这么自称的姑娘要让人承认她好看,实在不太容易,但这话他没敢直白的说。“大概,不会吧。”
“唔……老实点。”
她所能驾驭指挥的,绝不仅是几支五颜六色的记号笔,绝不仅是一个少年的辗转反侧,而是待命已久的千军万马。
天街巡游也好,人间驻守也好,他们等待的就是这一刻,藏身湖底之中的水形妖兽按捺不住扑身上来暴露无疑的这一刻。狂风过境,分裂出铡刀巨剑,与帷幕盾牌。收割生命,隔绝血污异相,分工明确各司其职,不留一丝后患与遗踪。
“唉,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开玩笑。真不开心的话,可以跟我说,我不会往外说的。你上次说拉肚子了请假,其实我放学在那个音像店里看见你了我不是也没说?”
掀别人老底的行径,就算是在私下里,也实在不太妥当。他很快越过这个话题,免得再遭无妄之灾。
“高三压力本来就大,咱们班压力只会更大。实在累的话,我们可以去跟王姐说,跳去二班也一样,老师都是不变的。还有那些真的一点都不喜欢的事,不做就不做了,别那么纠结。”
这么说,似乎又有些不负责任,可是怎么办呢,责任与快乐,好像真的就是不可兼得的事情。比方说,纪舒远他每周一要和学生会干部们讨论完晨会布置的任务后才能离校,那么势必不能和有回家门禁的陈末夏再多相处。
那么是不是有什么办法,能够让自己承担的多一些,让她能够在现在与未来,都快乐下去呢。
她咧开嘴巴时偶尔会插起腰,弯弯的眼眉,亮晶晶的闪动。是真的,真的很讨人喜欢。
“不过,我还是觉得物理要好好学才行,你,你还是挺聪明的。我说你笨,是开玩笑的意思,不是真的。”
贴桥背滑翔落下,一握火柴擦混凝土点燃被随意抛在半空,火花轰然炸散,无声燃尽漫天组织碎片。
轻轻点地,落在草甸上。含笑瞧着一脸为难的少年人,她确定了,这就是自己要牢牢把握住的机会。
只不过,是个即使把握住了,也只不过流光一瞬的须臾罢了。
“诶,睁开眼睛吧。流星雨开始了,别被晃瞎了。”
没有得到回应,他其实还有些隐隐的失落。至少犹豫一下吧,至少迟疑一下吧,这么风轻云淡的就略过,真的很让人挫败,这些话他可是想了很久的啊。
然而刚刚睁开眼睛,便再无暇顾及其他。
少女站在稍低的河岸边,回头看过来,发丝已经飞散开。天上,星火正漫天坠落,与夜幕擦出赤红的轨迹。地下,湖水之中流淌着焰色的天河,荡漾一涟涟波光潋滟的霓虹。
“那我真跳去二班了哦。”
她眼中的自己,从未如此清晰可辨。他们重逢的时刻,从未沐浴在这样的星雨中。
“你去呗,这算啥事,这次我跟你一块去不就行了。”
无边黑暗之中的雨,与朦胧记忆之间的遥远距离,漫长的像是下了整整一个世纪。
“哼,王姐还不杀了我。喂,你眼睛在看什么,给我转过头去。”
“……她没有那么凶吧……你衣领,之前有这么低吗?”
“你还敢问?”
要不是你非要拉着我聊天,我也不至于临时把衣服前后掉个来蒙混过关。赵扬帆,你知道努力装作一切正常,其实背后一片空空荡荡的感觉,有多难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