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背约的幽灵(3)

弦月缓缓爬升,临湖独墅公寓的背光处,风与光都被黑暗无声吞没。

“怎么,心疼啦?不就测试下那小师父的本事,至于嘛你。”高挑的身材,随处可见的年轻人装扮,甚至还背着某品牌出名实用的双肩包。白净细腻的一张脸,眉眼颌线都狭长,锐利如剑。这么个一眼看上去如冷兵淬星的男子,却有着棕褐的半长乱发,在脑后囫囵束起一丛短促鹤尾,平添许多风流。

“你就是死脑筋,心里过不去当我不知道吗。你忍得住我可忍不住,那人类算个什么东西,你我无论是谁,碾碎他还不是轻而易举。”男子的容貌因他扭曲的想法而狰狞起来,打乱了整个人利落如猎隼的气场,生出些厮杀征讨的血意来。“诶,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长夜漫漫,男女结伴,你说这屋子里接下来的声响,好不好听……唔……你有本事闯进去…冲我发脾气…算什么……呃……”

男子紧扯住胸口的衣料,佝偻身子靠在墙边发抖,鬓边刷刷留下冷汗,看得出他正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给我来玉石俱焚……这一套……你…简直是个疯子!不就是控制权,滚过来拿去!”男子一拳砸裂墙面,深棕的眸子闪烁起琥珀的光泽,呼吸般明灭数次,渐强渐亮,如年久失修接触不良的灯火,重新恢复正常,稳定的在夜色中长明。

“别忘了,这世上唯一真正记得你的人,只有我而已……李言蹊、苏卿禾…对她们来说,你真的以为你有多重要么…这么多年……你只有我…只有我……”

呢喃最后的余音也已消散,于是一个真正冷冽的男子重新占据这具身体的主动权,他摊开手掌虚空握了握,像在体会重获自由的美妙感受。如果自由是人本身所固有的权利,他不止一次的诘问自己,为什么对他来说,却需要另一个人的仁慈。

千百年来都是如此,他们分享的人生已经这么长,而被人分享的自由,也能够算自由么。

“哈哈,这状态也好,即使我肆无忌惮,你也无可奈何。看着你做傻事可太有意思了,你知道的,我最喜欢看人家出洋相。”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妖怪,诞生时便不善言谈,总是动手多过于动嘴。旧友尽皆失去踪迹,新朋也不是他这么个闷葫芦的性格能肖想的奢侈品。那人说的对,在漫长的时间线中,他们的确只有彼此。

“那个丢了你住处的混小子,你记不记得,他在还未过门的妻子前摔了个狗啃泥。你别摇头,你那时可是勾了嘴角的,别以为我看不见。”

确实,一切的永恒都不够永恒,漫长的时间会消磨所有曾以为会铭记千万年的刻痕,就像被遗忘的约定。他不禁思索起来,遗忘后的背约,是否应该被责怪,被惩罚。

“还有对着后山桃树撒尿的几个黄口小儿,现在还夜夜做噩梦呐,其中一个可是被活活吓死了,真是痛快。还有那个族史课上口出狂言的弟子,我让他每次吃肉时都专咬自己的舌头,咬得他满嘴烂创哈哈哈哈哈!”

脑中的声音挥之不去,这么多年来,在自己的底线上反复横跳是他的看家本事。也对,他就是这么诞生的,对人道天道不公的反抗,对失约背约抛弃的怨恨,也难怪他满腹怒火行事不留情面,一个从未被善待过的妖怪,自然也不屑于善待别人。

“还有某个对着画像自渎的……玩意,该死的。”那声音急转森寒,阴恻恻的谩骂。“他也配!迟早剁了那不干净的杂种脏活,上不得台面的下贱胚!”

他们互为映照,互为明鉴,无法成全彼此,也无法杀死彼此。

男子走在一盏又一盏明亮的路灯下,表情却隐藏在发丝的阴影中。人永远无法摈除另一个自己,从中诞生出的**与不加掩饰的恶念,即使不够伟大正义,但却是善恶的分界,是理与欲的交缠。这让人有血肉,有活生生的知觉,与沉甸甸的心脏。

蓝紫色的夜幕中,星幕悬垂如珠,橙绿极光旖旎,永远不变的瘦削弦月,像蒙着一层夏末池塘边凝着萤火的薄雾。再回到这个熟悉的酒馆,他捡了老位置坐下,侍者与酒倌都是熟脸,很快便把他常点的酒水端了过来。连带,一本薄薄的暗红册子。

舞娘们的表演已经谢幕,吟游诗人醉的不省人事,既嘈杂又寂静的临窗座位,能看到川流不息缓缓旋过苍穹的星河,独对夜风欢歌时那孤寂的月亮。

册子破旧不堪,叫人提在手里只觉得要散架。男人将它摊开在桌上,一页一页缓缓翻动。说来奇怪,这本没有生命迹象的簿册,捏着它的边角腰脊,却能感觉到实实在在的温热与隐隐的搏动。

但在这里,没有人少见多怪。永远的薄暮时分,永远的极光星河,永远的弦月低垂。或许后厨的炉火时常是灼热恒定的,酒桶中被淹没的刻度也总是那么多那么深。时间似乎凝固在这个酒馆,将来去的行人都定格。

四面的大门都敞开,即使从前门离开,走在鹭草旺盛的原野上,飞渡湖泊河流,穿越矮丘丛林,远远望见的,便又是悬挂兽人头骨招牌的后门了。而拔地而起的每一个方向,都是脱离这个世界的去处。

“有什么可看的,来来去去不就那么些东西?看了这么多年,好无聊啊。我们去搞点大事吧!”

那声音不死心的在脑中聒噪,话题已经从他的“丰功伟绩”第一万次跳转到不死心的诱惑调笑。

“诶,要是小师父知道了你整日和我混在一起,她会生气吧?”

那是自然,她向来规矩森严赏罚分明,说过的话绝不反悔,立下的承诺也从不食言。你自然可以认为这是一位言出必践的爽利女子,但他心中十分清楚的是,她只是不屑毁约不屑背信,因为从没有她完不成的托付,也从没有她达不到的目标。不过,能托付到她,代价也不可估量。

这样口出狂言不修边幅的性格,她当然不乐意看到。

“而且而且,她要是发现我替你出手混过这么多年又战果丰硕,她不会骂你吧?”

妖怪与人类的关系有她所一手定下的铁则捍卫,但妖怪之间可是荤素不忌。人间界的万物万兽成妖困难,因此寿命都相当漫长。在几百年上千年的修道历程中,恩怨纠葛多不胜数,互相吞噬增加实力也是习以为常。

他确实不爱与其他妖怪争斗,年岁又长少有妖怪冒犯。另一位却是个张狂轻浮的,不合心意的小妖怪不知道吞了多少只。不然也不会在这里有侍者的贴心服务,连最新的交易清单都免费送上。

“你纵容我滥杀无辜,换我们实力大涨,不服管教,这样失职…她揍死我了怎么办啊!”

他的视线停在其中一页记录上,收回手指沉思。这里的每一页上,都有着相同的记录格式与风格。像是规定好模板的报告单一样,人物、时间、报酬,如果用来写文章,一定是极其乏味的开头了。

二人共享身体,自然内外统一。关于这份停驻太久注意力的交易,显然,他们有共同的记忆、想法,与感受。区别只是对待这些凡尘俗念的方式,与不同的处理态度。

“哦吼,心动了是吗,我也心动,不过我可要提醒你,别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个怪物,和他所说的什么‘能达成任何请求’的主人。一千多年前我们惹不起,现在一样。别忘了我是怎么黏上你的哈哈,现在要是再经历一次,可没有人那么好心了。”三两声阴阳怪气的狂笑后,那声音又喋喋不休的告诫起来。“别说这一位了,就连交易上列出来的人头,你都差的远。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小,枫,兮,你不会是……以为吃了几口手下败将的臭肉烂骨头,就能和人间界的妖王一分胜负了。小师父要是知道你这么个狂妄自大的样子,不抽你巴掌才怪,打在你身痛在我身啊。”

大概是被吵得心烦意乱,他抿了口杯中紫红的酒液。“你三句不离她,可见对她念念不忘。”

“是啊是啊,不过你可别忘了,我,也就是你。对小师父,对小主人,可是大不敬,我是无所谓,不过你,哼哼。”

“抱歉,林先生,您说什么?”身边的侍者没有听清他的低语,微弯身子谦卑的靠近。

“谁跟你说话了,滚一边去!”那人声似珠落玉盘般令人心旷神怡,但吐出的字句却无礼至极,好在他如今只是客人内心中的一缕杂念。真正说出口的话,并不由他控制。

“我说,这个交易,我接受了。”男人轻轻一扯,书页便轻飘飘落在掌心。如果不是这里千百年来的规矩所致,谁又能相信,这薄的几乎透明的残页,竟决定了某一只妖怪或其他任何生物几百上千年的生死。无论是恶鬼还是天神,只要出现在簿册上,那么就一定有被杀死的那一天,因为总有人付得起代价。

“好的。”看来这个棘手的委托在酒馆中空挂了许久,侍者大喜过望,小心翼翼的收回了册子,退后几步转身离开。

而刚刚大呼小叫着表示嘲讽与抗拒的声音,此刻却发出意味深长的笑声,以及若有所思的低吟。仿佛妖魔在狩猎目标的耳畔私语杀戮的计策,将手中的镰刀咔啦啦磨得锋利。

“唔……你真是大胆啊,想两边通吃,怎么,小师父就教了你这些?不过,想让我跟你合作……有意思,你得跪下来求我才行。”

男人重新背好双肩包,担净肩膀衣襟之上细小的灰尘,挺直脊背离开了重新喧闹起来的酒馆。

每一夜的固定节目要开场了,但依然是他早已腻味的那几首曲子。不多不少,整45分钟,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于是这里永远都停留在,节目开场前的那15分钟里。

王国硝烟弥漫,政权迅速更迭。只有这里使人宁静,使人如接受催眠般,甘愿陷入交错时空的裂缝,与美酒一同沉沦。

但他不同,即使他们之中有人已经背弃了约定,即使只有他一人,这个约定,也永远会被完美的履行下去。

这是他所信所守,那个教他明白这一点的人,绝对不能有任何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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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羲见闻录
连载中高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