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不必讲完的故事与中式婚礼(4)

墨蓝色轿车在别墅前刹住,即使是几步远之外的过路人,都能从这气势凶悍一停中,体会到驾驶员不情不愿的怒火。

姬予竹拎着木盒装载的小礼物,已经按响了大门口的电子门铃。

李清弈后脚从车上蹦下来,甩上车门,撒欢绕到了驾驶座车窗外。男人同样也有话嘱咐,摇下车窗,墨镜上印出一张朝气蓬勃的脸,因满脸的调侃戏谑将这朝气都打了折扣。

“您有什么吩咐?”

林予枫好不容易有了半天调休,正逢今天又是天气尚可的周末,心里早计划好了和口硬心软的妹妹酱酱酿酿?(???ω???)?,谁知对方一点不留情地拒绝,虽说拒绝也是家常便饭了,但是专门捡这种日子躲出家门就有些过分了,还要再给老情人的儿子去庆贺生日,而据自己的线报,这个毛还没长齐的小朋友,心思也不那么纯净。

是可忍孰不可忍!对方根本没摆出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态,因为自己压根也没办法把人生捆在家里。开玩笑,他又不是那条没本事的蛇精,且枫兮又是个软骨头,说什么都百依百顺。小公主肯定是参透了这一点,才屡次三番踩在他底线跳舞,居然得寸进尺要求他包了一锅粽子,可怜一届杏林圣手,不仅看得到吃不到,还要为情敌准备下午茶。得亏对面一大一小都成不了气候,否则他非得放硬态度决不妥协,还要出其不意斩草除根,叫她知道厉害。

“你还敢问?”要不是这个多嘴的小道长瞎撺掇,喜欢清静的可爱妹妹怎么可能愿意参加这种小朋友的聚会,明明是体会一下生命大和谐,哪怕是臆想中言语上的,都比这种幼稚的社交活动美好。

哼,一群还不到自己岁数零头的崽子,说是幼儿园带小孩都不太恰当,算作饲养员陪小宠物们做游戏还差不多。

“嘿嘿嘿,不是说要融入人类生活嘛,您没有童年,不能剥夺我们小予竹的宝贵体验哦。”

“你说什么。”

看到墨镜后涌动不善的凶光,少年立刻没有骨气收敛所有不正经,与驾驶员同仇敌忾。“不敢不敢。要不要我给你指指哪个是余思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我知道。”扫了一眼栅栏之后草坪上已经聚集的三两人群,目光重新在少年身上聚焦。

“可以啊,眼力不错,有啥窍门?”

“没窍门,乍一看最不顺眼的那个就是。”

“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林予枫关上车窗,有道理又怎么样,他现在整只妖都有点提不起劲。

“别废话了,玩去吧。”

“好嘞好嘞,您走好!”

气死妖了,要不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非得把这个没大没小的贼道士按死了好好拾掇一顿。还许愿想长到一米八,不把这小东西打到一米六,他枉为李家家仆!

来开门的正是今天的主角,接过姬予竹手里的小盒粽子,余思然感觉自己好像是接过了一颗暖融融的太阳,泡在沁人的冰镇柚子茶里,既舍不得放手,又舍不得喝下。

“生日快乐。”

“谢谢,太麻烦了。他们都在那边,我带你过去。”

“哟,余总都看不见我了。啧,重什么轻什么来着。”

“你来过多少次了?再不记得路,我都怀疑我们学校的录取水平。”

李清弈立即做夸张的不可思议状。“不得了,你都跟着赵扬帆学了些什么东西啊。”

“叔叔在家吗?”

于是余思然自动略过了李清弈的扯皮,专心致志招待刚刚加入这个小圈子的新朋友。

“嗯,在楼上忙。不用拘束,你见过的,我爸比较随意。”

“小予竹!”穿着粉蓝海螺花纹的宽松衬衫,穆曦微在草坪上蹦跶,首先招呼起来,举着话筒的手朝他们挥舞。她的发丝已经长得可以扎起来,形成短促的小鹿尾巴,一同雀跃。柔柔软软的鲜嫩颜色,使得韶华明媚。

“试试这个吧?”陈末夏把话筒递给新客人,她唱了好一会,正想着找个接替自己人,好去场边休息休息。

“嗯……我不会唱歌。”扫过点歌台上的画面,原唱者的面容,还是同当年那般肆意,姬予竹收回了手。

在场大都是熟人,想听她唱歌的不在少数,只可惜实在没有这个机会,连元旦前最后一场班会联欢上,女孩都是轻飘飘地拒绝。希望数次落空,这可让人太不甘心。

“诶呀,试试嘛。微微很强的,她带你,别放不开啦~”安南熙推着她的脊背,或许是气氛使然,陈末夏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的手塞入话筒。周围唐慕词王杨,包括不怎么有过交集的魏堃,稍远处坐在树荫下的赵扬帆和纪舒远,都把目光聚焦过来。

“诶哟你们别瞎起哄了好不好,余思然气压都低下来了,好可怕。”

唯有长桌边帮着余思然料理零食饮料的程斯琪出言解围,她话语中的少年完全没料到这展开,立刻红了耳根,但也顺坡下驴。

“予竹或者和我一起进去弄一下粽子?我不太会。”

里面是旧事旧人,外面也是旧事旧人,她把心一横,承情点了点头。孩子们一时的玩笑不会有人当真,并肩而行的背后,是安南熙接替了陈末夏,由穆曦微引领着节奏,浅吟低唱。

乐曲画面里的那个少年仍和从前夏天傍晚时分一样,跳荡目光,投向渐渐下沉的夕阳。不知有多少和他相似的年轻男女,伴着这曲调在数十年的蹉跎中,眺望漫天星河静静流淌。

桂花树下的两张座椅已是客满,见陈末夏犹犹豫豫的动作,赵扬帆立即明事理的起身招呼。

“你们这边坐吧?这还挺凉快的,我去喝点水。”

“好,谢谢。”

而被他拍肩带起来的纪舒远,面容没有什么明显的喜悦或不耐烦,只是淡淡问好,又低声道谢。他们过来的时间都不长,女孩一露面就被朋友拉去唱歌助兴,是以同在聚会上,他们也不过是远远对望。除此刻外的距离,甚至还不如偶尔操场上的漫步。乍一靠近,还真有些不知从何开口,更有些不好意思率先落座。

李清弈却自来熟的钻过来一屁股坐下,身边仅剩一张坐席。这让两人更加无所适从,陈末夏逐渐专注于朋友的歌声,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纪舒远,貌似不动如山,实际上连后来者都看得出,他浑身上下,都快凝成雕像。闲看热闹之余不由得感慨,今日这一遭实在精彩纷呈,实在不虚此行。

“傻站着干什么?你们俩搁这儿拜天地吗?”赵扬帆溜达一圈回来,恨铁不成钢的瞧了一眼挚友。递给他们一人一杯苹果气泡水,叹了口气,又走开去拿纸巾。“你怎么这么讨人嫌。”这话是对着乐不可支的李清弈,后者好脾气的立马站起来,雷厉风行直接将纪舒远按在了座位上,又用眼神示意陈末夏,自己捧着一碗水果沙拉,咔擦咔擦的吃西瓜。

被赵扬帆这么一噎,两个人僵持了好一会。刚刚还震耳欲聋的音响声,此刻都静寂下来,陈末夏觉得这树荫笼罩下的小天地,似乎就只剩下了两个人,再不找些话题,恐怕他们要相继气闷而亡。

“坐吧。”

“嗯,不过,刚刚你也和赵扬帆道谢吗?”

李清弈是和自己关系稍亲密一些的朋友,也总是十分照顾自己的感受,陈末夏觉得她没有刚来时那样紧张,毕竟和余思然的交集实在有些贫瘠。而纪舒远,如果他不在现场,自己真倒是未必会那么极力劝说不大喜欢热闹的姬予竹一起参加。

“嗯,他帮了我一个忙。”

“什么忙啊?”

唔,不能直白的说是帮穆曦微补习让自己有机可乘,嗯,这样好像他是一个趁虚而入的反派。不能简单的说是强邀他一起参加聚会多出了大把单独相处的时间,嗯,李清弈可以视为不存在。那么,不如说的笼统一些,既不会没有礼貌,也不会让人觉得不坦诚。

“他给你让了位置。”

“啊?”

咔擦咔擦咔擦咔擦,西瓜真好吃啊,李清弈这么想。

风与云都很淡很轻,乐声分明起来,转了曲调,换了音色,一字一句撩拨起心弦。

“呆坐着干什么?你们俩搁这儿入洞房吗?”

身影还在靠近,打趣却先发制人。穆曦微把满满一盘番茄乌梅放在他们中间的矮桌上,自己捻起几颗来一口一个的吃。她穿着松垮的破洞牛仔裤,就这么站在一旁看热闹。

“好家伙!你们俩搁这儿搁这儿吗!”旁观全程的李清弈都忍不住为涨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的少年少女打抱不平。“一个两个的跟着赵扬帆,怎么都不学好?”

这话听的穆曦微气不打一处来,立即跟朋友追打起来。动作灵敏异于常人的执行官动起了手,实在难为身法出众的小道长,捧着浅口的白瓷小碟,一边移行换步,一边还要防止瓜果洒落。唐慕词王杨鼓掌助威,正合唱的魏堃安南熙就着话筒做起了战况转播。

本在看热闹的两人,这下成了众人眼里的热闹,包括厨房里的余思然与姬予竹,也不例外。

乍看上去两人似乎关系非同寻常,但明眼人都清楚的很。越是能够毫无顾忌交往嬉戏的两者,实际上越不可能再有更深层次的牵连,因为他们所前行的方向,已经有了天壤之别。

“予竹,你是高中才回到云州的吗?”

“嗯,哥哥……接我过来的。”

余思然手中是她带来的粽子,煮好了冰在保温袋里。他取了剪刀,一根根挑起丝线将其剪断,把雪白的粽肉拨出来,晾在碟里。

“只是想问问叔叔阿姨的事,你别介意。”

“已经去世了。”

“抱歉。我只是……觉得…………”

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不是妹妹拉着他的手偷偷溜进父亲的书房,扯开画像上的幕布,余思然永远都不会知道,原来自己与妹妹并不是父亲唯一在意的人,也不是他始终孑然一身的原因。

“嗯?”

“没什么,只是觉得我们很像。”

父亲知晓这一切吗,又知晓到哪种程度。是那位阿姨的婚姻与子女,还是那位阿姨的逝世,或是,甚至知晓,自己才刚刚发觉的事实。

他的养子所中意的,是继承那位阿姨几乎所有美好的,崭新存在。

如果他们之间的千丝万缕能够像这样,被锋利的剪刀统统去除干净就好了,一丝难入口的杂余都没有,只留下粽香四溢的白糯与血糯,红豆沙与金丝蜜枣,就好了。

“嗯,是很相像。”

父母双亡的兄妹,相依为命的人生。

以及,求而不得近在眼前的良人。

她十分清楚对方展露的情愫,少年人的心事就如同夏夜的月亮,在清澈高远的夜空中,光芒万丈无所遁形。

“沛沛今天有钢琴课,不然她肯定是缠着你不放的。”

“这么小就要去学这些了吗?”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正要端过瓷碟的手一顿。

“嗯,她见过一次我们堂哥的表演,说什么都要学,爸爸也就同意了。最近堂哥要回来陪她过生日,她得抓紧时间,抱抱佛脚吧。”

“原来是这样。”

晶莹锃亮的餐盏,描着银色的钩边花纹。放在橱柜上,她听到那不堪一击的底部正在缓缓破碎。

是这只餐碟还是其他,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一项突然加急的额外工作,需要立刻处理干净。

“到时候爸爸应该会邀请挺多人的,如果你有空的话……我到时候接你过来吧。”

“好啊。”在那之前,一切都要了结干净。想到这里,她忽然乏力的想要逃离,如果根本不出现是不是就能免去这些麻烦,可是如果一味的逃避,这痛苦的轮回,却又永远得不到解脱。“我先出去了,陈末夏她在找我。”

“好的,帮我和他们说一下,我马上就来。”

“好。”

“予竹。”

她回过身,少年像是在确认她没有因为这没头没脑的话题不悦一般,松了一口气,绽开笑容。

“你现在过的开心吗?和哥哥。”

“开心。”她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不假思索的回答。是掩饰还是强调,这之中的区别,并不十分清晰。

“嗯。”所幸对方没有怀疑,笑着点头。“那就好,只要我们往后一直都能开心的生活下去,就很好。”

“嗯,谢谢。”

“别客气。”

瞧,十六七岁的少年,就是这么单纯,且容易欺骗。

又让人不忍欺骗。

女儿外出学艺,儿子居家庆贺。这本是一件欢乐无穷的人生幸事,使他免去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之苦,但世事之苦,远不止于此。

看到她进了屋子,沉思半晌,余怀瑾还是忍不住拿着空杯下楼来。然而只差一步没赶上寒暄,惊鸿一瞥的样子,却是个靓丽的背影。即将远去,穿过大门,走进属于她的世界里,走进自己无法企及的阳光下,头也不回。

像诀别。

他想起亲人前不久的问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

“四叔,我好像是,遇到了我们所说的那个人。”

但这不够,远远不够。现实记忆与幻梦经历的重叠,仅仅一个擦肩而过,是不能作为依仗的,他还需要更多更多的确定。

可他又不知道,确定之后,他们应当何去何从。

“沛然。”

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做出了行动,本能告诉自己,如果错过这一次的会面,或许就如同多年前那个梦醒的白昼一样。

再也没有重返记忆的任何可能。

“……您,是在喊我么?”

她顿住脚步,先是回过头来,像是在探究刚刚呼唤是亲耳所闻,还是幻境呢喃,接着转过身,略带疑惑的静静注视着楼梯上的自己。

“……”

毫无波澜的神情,微微扬起声调的询问。生疏紧张的,面对朋友父辈的小心翼翼,眸光微弱的闪动,多像是遥不可及的陌生星球。

于是他意识到,即使喊出这个名字,即使强行有了交集,他也没有任何重返记忆的可能。

因为梦,已经醒过来的太久了。

于是只能沉默,真好,沉默能够成为一切问题的答案,并且,永远不会出错。

“大概是我听错了,不好意思啊,叔叔,我要去朋友那里了。”

她礼貌的欠身道别,迅速走出大门,一切都被白昼的阳光淹没,像是黎明碾碎梦境。可梦境的余温,却在身体深处绽放。太相像了,她与那张画像,那张脱胎于梦境的照片。不,不是相像,她简直,就是从画像中走出来,从梦境中醒过来。

她简直,就是床边提前离开的那个人。

在这一刻,余怀瑾悚然发觉,这样的确定,除了使人痛彻心扉,没有任何意义。

漫长的,淤积着经年雨水的夏天,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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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羲见闻录
连载中高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