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顿被吊死了。
曾辅佐过三代城主的金顿,被休斯的手下吊死了。
他死在正午时刻,阳光炙热,铁架在灼灼烈日中烤成红色,金顿的脖子就搁在那块已经变红的铁架上,闸刀还没落下,他就没了半条命。
头颅滚落在街道,他还睁着眼,那双眼睛死死瞪着什么,难道人死后,脑袋还会有意识吗?
“谋害城主继任者…”
“金顿大人怎么做得出这种事啊…”
细碎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蹿进已死之人的耳朵,可惜停止活动的大脑无法分析这些话语,不然金顿一定会大喊一声“为了派瑞西亚”!
这颗头颅会有人留下吗?
会有人为他合上双眼吗?
派瑞西亚烈日高悬,似乎在这样铺满全世界的阳光中,一切都无所遁形,那颗睁着眼的脑袋慢慢地滚,最终止步于一双皮鞋。
休斯用手杖拨开挡在面前的人群,他低头看,正巧与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对上。
…
成王败寇啊。
也许是老了,也许是感悟到了什么,休斯忽然问:“换做是我,大概死法不会比他好看多少。”
跟随他的亲卫总是能挑拣他爱听的话,休斯才投过去一眼就知道那张嘴又要开始溜须拍马。
奇怪,明明平时听着觉得顺耳,可现在休斯又想听一些不一样的真话了。
“一守,你说呢?”
“我?”
跟着他们的棕发少年冒出个头,他还不太习惯直面一颗滚在地上可以当球踢的脑袋,脸色异常难看,他指着鼻尖晕乎乎地说:“休斯大人,您刚才说的我没听到。”
休斯没有再问。
作为一位位高权重,即将扶持城主继任者真正继承城主之位的臣子,他不喜欢把相同的话重复第二遍,特别是这句话从某些方面展现出他的软弱。
皮鞋上沾了一点血。
休斯嫌恶地用脚尖把东西踢开:“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这句话一守倒是听得分明。
确实没什么好看的了。
一守重新期待起来,今天晚上青叶会给他留什么好吃的呢?
城主府内,疲惫的小殿下把看完的书卷往边上一推,在各类文字各类条款想压榨下,他的脑子都快变成烟花飞在派瑞西亚上空,为人们表演一个绝佳的烟花秀。
他按着鼻梁,才喘了口气就看见坐在床边捏着青葡萄发愣的护卫小姐,顿觉不平衡:“你倒是舒服。”
青叶飘飘然看过来:“难道你愿意让我整理派瑞西亚历年的事务?其实我不介意。”
…这人故意的吧。
阿菲尔轻哼一声。
自从金顿被休斯从地牢提走,阿菲尔就收敛许多,开始认认真真学着处理事情,尽管可以不间歇发作折腾一下安稳某些人的心思…但总归来说比先前累得多。
不论先前在哥哥体内的究竟是他自己还是红城主,阿菲尔都生出点敬意。
派瑞西亚的事务纷乱得像是一团丢进猫咪军团内的毛线球,也不知道历代城主是怎么忍受这样乱七八糟的东西硬着头皮撑到生命终点,阿菲尔才接手一部分就开始焦头烂额,头脑发热,恨不得把那些吃着粮食卖好的家伙塞进火山口洗个澡。
真是,到底是为什么非要当上城主啊?为了把自己活活累死吗?
阿菲尔叹了口气。
“真的需要我帮忙?”青叶走过来,顺便带来一盘水灵灵的葡萄,“你看起来老了十岁。”
“需要我提醒你吗?就算老了十岁我依旧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第一次发现你还有成为水仙花的潜力。”
语言交锋自讨没趣,总要在别的地方占点便宜,阿菲尔鼓着脸夺过那盘葡萄挪到自己面前:“不给你吃了。”
小孩。
青叶转手从口袋里翻出鲜红鲜红的果子,扬眉对阿菲尔晃了两下:“还有别的。”
又一次被护卫小姐压制的小殿下再次哼出声,嘟哝了一句“算你厉害”。
青叶自觉不算厉害,只是略懂一点应对这个年纪小孩的策略。
果子香脆,清甜可口,汁水在舌尖炸开,比糖美味,末尾一点酸涩激得青叶微微眯眼,却依旧舍不得把果子分享给垂涎欲滴的阿菲尔。
阿菲尔的目光简直要把青叶盯穿,他把脑袋埋进废纸堆拱了几下,又被飞起来的灰尘呛的咳嗽,也就在这种时候他会有点符合年龄的举动——幼稚又可爱。
但冷酷的护卫拒绝赠送果子。
她撇开脸看窗外的日色,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随着她指挥钻进窗子的风带来点新鲜空气,尽管树被晒得奄奄,也不妨碍屋内的人生龙活虎。
算算时间,一守该来了。
算算时间,金顿也死了。
阿菲尔半死不活地垂着脑袋,边大声叹气边用力把卷宗往外拽,过高的书堆摇摇晃晃,最终还是坚强地屹立。
“他究竟是我的哥哥,还是别的人,我不明白。假如他不是哥哥,我坚持到现在有什么意义?”
“我真的配得上这个位置吗?”
“我真的能成为派瑞西亚的城主吗?”
和金顿交谈后,烦杂的想法如大山般把阿菲尔压的喘不过气,所有他认为自己早已遗忘的质疑漫上来,钻进心的缝隙。
他无法控制大脑,更无法控制从唇齿间逼出的脆弱话语,夕阳的余烬烧在心上,把心烫出一个大洞。
洞里是惹人不安的风,呼啸着把防线卷得破碎,阿菲尔的手开始发颤,在金顿面前强撑的盾牌此时溃不成军。
“我是谁?他是谁?”
“我只知道,失败了,你会死。”
青叶问:“你想死吗?”
谁会想死。
至少阿菲尔不想死。
黑发护卫的眼底带着一点倨傲,一点包容,她坏心思地把阿菲尔的头发乱得一团糟,又轻飘飘地眨眼:“既然我不能抽身,那提出这些建议的你更不能。”
“阿菲尔,得站上去才行。”
到底还是未成年的小孩,还会因别人的话语害怕。
可惜他选择了一条不轻松的路,就算想退出也没有后路。
说到底,离开族人踏上陌生旅程的自己与阿菲尔又有什么区别。
青叶收回视线,翻出一颗漫着绚丽颜色的方糖。
奇怪,什么时候放在口袋的。
方糖在唇齿间滚动,硌得脸颊鼓起一块小包,青叶从窗沿的花骨朵一路向外看,又看见摇晃的树叶。
树影斑驳间,戴着八角帽的少年小跳着冲进院子,他摘下帽子对青叶挥手,嗓音清脆的像只黄鹂鸟:“嘿!我回来了!”
也不知道是多久没喝水,一守才进来就举着壶子灌了一嘴,咕噜咕噜的要把人淹死。
“今天热得人发晕,”他抹去额间的汗,靠着盛满冰块的小盆坐下,“偏偏休斯说什么也要去看…”
这话说的含糊,匆匆带过,一守用手撑着脸,挤得眼睛向上抵:“我想吃点清爽的,冰块能吃吗?”
青叶真诚:“我还没研究过用魔力凝结的冰块是否含有毒性…你要试试也可以。”
一守默默把冰块放回去。
沉迷公务的小殿下从层层高的书堆后抬头,眼神死鱼一般:“非要在我忙碌的时候突出你们的闲适吗?这样很容易被打的。”
能用一只手指按着小殿下揍的护卫微笑:“你确定?”
…不太确定。
阿菲尔不情愿地转移话题:“金顿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你们之后打算做什么?”
“好人做到底,”一守轻快道,他飞快地眨眨眼,“当然,要是不帮到底,也很难拿到我们想要的东西吧?”
阿菲尔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你说得对。”
金顿的事情告一段落,休斯却还没解决,只可惜派瑞西亚局势不稳,还不能够把这位“忠心耿耿”的朋友送去和金顿同舟共济。
靠着外人的支持坐上城主之位始终不算最优解,阿菲尔更希望依靠自己的力量。
何况派瑞西亚内,并不是完全没有盟友。
尽管盟友此时还在家睡大觉,什么纷纷扰扰都当助眠曲。
但总归还是能争取的嘛。
阿菲尔撑着桌面支起身子,脸上一派若有所思:“今晚出发会不会把她吓到?唔、要不我们先出去一趟?”
小孩得意地掰着手指算日子:“反正我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溜出去玩了嘛。”
小酒馆早就挂上休息的牌子,阿金伸了个懒腰,顺手关上窗户。
从这里正巧能看见城主府,尖尖高高的塔顶升起火焰,冒着黑烟。
城主府怎么那么热闹,又出事了?
她皱眉,从围裙里掏出块灰扑扑的石头,石头中心刻着的花样还是老样子没变化。
怪了,没消息啊。
阿金不死心地把石头翻来覆去好几回,石头还是死气沉沉的没吱声。
不会又是刺杀吧?可金顿死了,休斯现在又要靠着小殿下成事,不至于做出那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
阿金觉得古怪,可惜她盯得再用力也没法从一点动静没有的石头上看出消息。
她叹了口气,又把石头塞回口袋,揪出抹布搓起木头桌子。
“叮铃叮铃”
“叮铃叮铃”
挂在门上的黄铜铃铛响起来,阿金被忽然响起的声音晃的耳朵疼,暗暗发誓明天就把那些铃铛全拆了,她擦桌子更用力了:“关门了,想喝酒出门右转直走,那儿的更好喝。”
“阿金,是我。”
阿菲尔拉下兜帽,探头探脑的模样像只闯了祸的猫:“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