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维兰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傍晚时候的事了。
睁开眼睛后，他最先看到的，是趴在床边的连加。
那张侧脸带着疲惫，眼下也泛着青黑，显然是照顾他直到现在，实在支撑不住才睡过去的。
他很快理清了现状。
他还活着。
这样就好，一次痛打能换来短暂的安全，很划算，只是之后该怎么办，伊莱已经对连加起了杀心，果然……不能继续让连加留在这里了吗……
喉咙干涩得像是被火烤过，维兰试着出声，却只挤出几声嘶哑的气音。
手心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他忍着疼痛将手从被子里抽出，然后发现那是连加的项链。
在逐渐暗下来的房间里，他盯着项链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轻轻把它放在连加手边，确保对方一醒来就能看见。
咬紧牙关，他忍着全身的疼痛慢慢挪下床，扶着墙一步步往外走，过程中放轻了动作，没有惊醒连加。
等气喘吁吁来到走廊，冷汗已经浸透后背，他脸色苍白得吓人，正摇摇晃晃地想往厨房走去找水喝，一双手突然从身后扶住了他。
不等回头，拉利尔责备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带着压抑的怒气：“你疯了？你现在的身体根本不能下床！”
说着就要扶他回房间，但维兰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让连加休息一下吧，我只是去喝杯水。”
这两人真的太奇怪了，最先考虑的永远都是对方，拉利尔眉头紧锁，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深深叹了口气，他还是妥协了，小心地扶着维兰到隔壁房间坐下，倒了杯水递给他。
接水杯的时候，维兰注意到拉利尔的手指好像在发抖，愣了一下，刚想抬头，对方却已经背过身去了。
但维兰能确定刚才不是幻觉，因为那正背对着自己的肩膀也在微微发抖。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泪水滴落在地板上的破碎声。
过了好一会儿，拉利尔才转回身来，眼眶通红，“对不起……那个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是你……”
尽管对话没头没尾，可他们相处了那么多年，很多对话根本不需要前因后果。
维兰立刻明白了他在说什么，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那跟你没关系。”
他知道拉利尔至今仍怀有强烈的负罪感，但即便他恨这座王宫里的所有人，也绝不会恨拉利尔。
“别再说这件事了。”他轻声说道。
可拉利尔拒绝了他，他来到维兰身前，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已经跪倒在地，抓住维兰低温的手泣不成声。
“我怎么能忘记呢，你所遭受的痛苦，一半都源于我，如果那时我及时发现所谓的试药只是为了折磨你……如果那天下午我拦住莉娅不让她去白月湖，你就不会被帝王带到神域，他也不会对你……”
“别说了！”维兰突然打断他的忏悔，也抽回了自己的手，声音已经有点不开心。
他生气是真的，却不是生拉利尔的气，而是不想提起伊莱。
他其实很想拥抱这个如兄长般的朋友，告诉他：我从没有恨过你，一点都没有，就算世界毁灭也不可能。
可伸出的手在空中停顿片刻，就想起这是个会带来死亡的拥抱，于是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拉利尔，我从没怪过你。”
听到这些话，拉利尔却更难受了，这个以情绪稳定温和淡然著称的人，现在却哭得像是个迷路的孩子。
他低下头，泪流满面地承诺：“我一定会治好你，你的人生被我毁了……求你至少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赎罪……”
维兰叹了口气，“我已经说过无数次了，那是伊莱的错，你真的没必要替他揽错，莉娅的事也是，她是受害者，就算没有她，伊莱也迟早会知道性是什么。”
也迟早会在他身上实现这份好奇。
现在的拉利尔情绪处于一个崩溃的阶段，其实他和连加很像，平时总是温和的，可一旦触及维兰的事，就容易失去冷静。
从昨晚开始，维兰浑身是血的样子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的痛苦，不比连加少。
不想让维兰还要费神安慰自己，强忍悲痛，他匆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房间。
房间里重归寂静，维兰这才望向门口，“你什么时候来的？”
连加带着些许愧疚，慢慢挪了进来，眼睛还是红的。
他光着一只脚，另一只鞋不知丢在了哪儿，方才他从维兰死在眼前的噩梦中惊醒，又发现现实中维兰真的不见了，顿时恐慌得不能自已。
那一刻甚至脚软摔坐在地，害怕梦境成真，近乎发疯般地四处寻找，鞋子也是在这时候跑丢的。
在找到这里之前，他的心从没有落下来过。
连加听到了一部分对话，他第一次见到拉利尔情绪如此失控，但又知道维兰不会直接回答，想了想，便试探着从侧面打听：
“莉娅是谁？”
维兰了解他的想法，只是这侧面也不怎么侧吧？还是很直接。
他喝完那杯水之后才开口，这不是需要隐瞒的事，毕竟连加也知道拉利尔每年都会去墓园祭拜，“七八年前，拉利尔从外面捡回来的一个奴隶，他把她当作妹妹一样对待。”
这也是拉利尔对维兰另眼相待一个奴隶却不惊讶的原因，他自己就是最先这么做的人。
连加有些好奇：“你也认识她吗？”
“不熟，”维兰回答得很简短，“我以前脾气不太好，她和其他人一样，很怕我，我也不常去小木屋，所以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而已。”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是连加知道的，保持距离感，是他保护重要之人的方法，“那她现在在哪？”
这一次，维兰沉默了很长时间。
“死了。”
“死……怎么死的？”
“自杀。”
连加愣在原地，而维兰则果断结束了这个话题，因为拉利尔回来了，见状，连加难得识趣，没再追问。
维兰本想回小楼养伤，但拉利尔坚决不同意，在他和连加的共同努力劝说下，维兰只好继续留在小木屋中休养。
连加也顺势住了下来，只是维兰记得他还有比赛要参加。
他闻言却笑笑，说自己已经弃权了，“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想要的。”
这话说得很狂妄，毕竟只有胜者才有资格向伊莱许愿，然而维兰同样很清楚，以连加现在的实力，他确实有这个资本。
而在听到连加唯一的愿望是回到自己身边时，他在房间的阴影中坐了很久。
另一方面，不知为何，维兰发现连加有时望向自己的眼神欲言又止，像是想问什么，可很难问出口，于是保持了沉默。
养伤期间，维兰试过取下黎明之石，但就和伊莱说的一样，这东西一旦戴上就再也摘不下来。
唯一的好消息，它似乎只是华丽的装饰品，目前没有对维兰的身体产生影响，但未来会不会有变化，谁也说不准。
为了掩人耳目，拉利尔安排自己的两个学生假扮成维兰和连加住进小楼，然后，尽管他竭尽全力去治疗了，维兰的伤势依然恢复得很慢。
这孩子伤得实在太严重了，拉利尔甚至难以想象，那晚他是独自一人拖着这样的身体回来的，这得需要何等惊人的意志力啊。
短期内维兰无法行走，拉利尔便找来轮椅，并再三叮嘱他近期不要出门。
那晚之后，关于维兰失宠的消息就人尽皆知，就连人迹罕至的小木屋都有所耳闻。
拉利尔知道那些残星的存在，也知道他们近期内正在欢呼雀跃地等待着，但凡这传言被证实了一点，不需要太多，仅仅只是一点，维兰就会在瞬间成为目标。
对此维兰并不意外，与其忧心忡忡，不如抓紧时间养伤，确保在报复到来前有自保和反击能力。
然后，其实他对伊莱抛弃他这件事并不抱有期待，十多年来，这样的好事从没发生过。
每当他们之间发生什么不快，伊莱就会冷落他，一段时间后又若无其事地回来，继续拽紧他脖子上的项圈，叫他小宠物。
唯一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伊莱的惩罚似乎就此结束了。
他没有结束维兰的生命，也没有找连加的麻烦，他悄无声息，以至于没人知道那晚的冲突其实和连加有关，又似乎失踪了，自那晚后再没露过面。
维兰猜测他很可能去了神域，并且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伊莱依然没有出现，这样的笃定也开始动摇。
整整一周过去了，伊莱依然杳无音信，甚至连重要的比武大会都因为帝王的突然失踪而被迫取消，黑骑士团的高层和中殿为此忙得焦头烂额。
伊莱失踪第九天的下午，连加推着轮椅带维兰去花园透气，他说不能总是闷在屋子里，出来转转，心情好了，对身体也有好处。
维兰对他这套心情论持怀疑态度，不过，也没反对。
卡洛斯正是在这个时候突然闯了进来，红着双眼追问维兰知不知道神明去了哪里。
昔日不可一世的中殿主人如今却憔悴不堪，身为神仆，他处理伊莱丢下的烂摊子肯定忙坏了。
维兰本来不想说的，因为自己也不确定，但卡洛斯不依不饶，无奈，他才开口：“去神域看看吧。”
这话却让卡洛斯更加沮丧，因为神域不是想去就能去的，没有神明血脉的人，甚至都触及不到那片领域。
卡洛斯泄气走了，这让维兰和连加都有些意外，他居然这么轻易就放过他们了？
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看来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确实让他心力交瘁，已经无暇顾及其他事了。
这晚连加没留在小木屋，他主动提出要回小楼轮换值守，以免被人看出破绽，因为据说今天卡洛斯就是先去了小楼，扑空后才找到了小木屋。
维兰没意见，他其实更希望和连加分开行动：连加在身边时，总是一刻不停地照顾他，自己却几乎没怎么休息。
连加离开后，他服下拉利尔前不久送来的药，正准备躺下休息，却忽然注意到床头的缝隙里闪过一丝微光。
他愣了一下，发现那东西很眼熟。
随后才意识到那天傍晚项链根本没送到连加手中，连加当时急着找他，肯定没留意到这个小物件。
说起来，连加最近确实有点心不在焉，原来是因为项链弄丢了吗？
维兰捡起项链，打算收好明天还给连加，可擦拭表面灰尘的时候，却不小心按开了暗扣。
“咔嗒”一声轻响，藏在里面的银袖扣掉在了床铺上。
维兰伸出手，本想捡起它放回原位，却在指尖即将碰到时迟疑停下。
当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后，巨大的震惊一下击中了他，一段被藏在仇恨之后的久远记忆也逐渐浮出——
「你可以叫我艾恩，我喜欢你的声音，我们可以做朋友吗？嗯？接近你的目的？目的是什么意思？是吃的东西吗？」
「你居然是王子？对不起我只是太吃惊了，不过这样我岂不是有个王子朋友啦？好厉害！」
「一定要离开吗？可……可我不想你走。」
「殿下，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去找你，等我！」
……他是艾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0章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