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宴会厅的阴影里,伊莱曾清晰捕捉到维兰脸上闪过的恨意。
那时的他带着神明的傲慢,自大认定小王子心中不会有除恨意以外的感情,他也不会允许那些多余的感情。
然而此刻,在这处庭院角落,他却撞见维兰对着那个叫连加的奴隶露出了近乎温和的神色。
他甚至是第一次看到他的小王子在笑。
维兰在他面前永远是仇恨、谨慎、痛苦着的,从未有过一丝放松,这对比过于刺眼,那笑容成了针,深深扎进了神明的眼底。
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比起自身安危,维兰更在意别人,当发现他之后,就强硬赶走了那个下等生物,几乎是推着赶着让对方离开。
一直到确认那个一脸茫然的身影彻底消失,才强忍恐惧来到自己面前。
整个过程其实不短,伊莱的肩头都积了层薄雪,却不知道为什么,竟真的就这样静静等着,没有打断。
看着眼前的维兰,他危险地皱眉,但表情中透着一丝疑惑,似乎在表达对这段关系的不解,“你让一个下等生物抱你?”
维兰保持沉默。
连加是个笨蛋,可他并不讨厌和他肢体接触,因为只有这个人,是绝对不会伤害他的。
伊莱足够了解他的宠物,维兰从不允许任何人的触碰,就算是那个藏在暗处的朋友拉利尔也不例外,过往的自大让他直到此刻才将这些细节联系起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问。
并不是生气,而是困惑,仿佛看到世界颠倒了。
从前他以为两人只是朋友,因为再清楚不过维兰对同性之爱有多憎恶,也一直坚信,维兰根本没有爱上任何人的能力。
其实他并不介意维兰和连加之间有什么,毕竟一早就知道不可能有,有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于他而言,这不过是个有趣的物件,给予特权也好,施舍恩宠也罢,都只是一场消遣。
明明一直是这么想的,明明这只是一场爱情游戏与交易,区区一只宠物能有多大的价值?又能在他心中占有多重的位置?
可真当亲眼目睹维兰接受他人的示好、被另一个男人顺从抱在怀中时,他却发现,他无法容忍这份公然的背叛。
甚至是极度愤怒,恨不得立马把这个世界给毁掉!
他突然有种感觉,他似乎正在点燃一把不容易扑灭的火。
也许是因为这意味着驯养失败?
他很快将今天一整天感到的苦闷都归结于此,并因此感到一丝释然。
在他为自己心底翻涌的新情绪感到不解时,维兰很安静,直到他恢复成那副惯常的、掌控一切的模样,才开口问道:“你会杀掉我吗?”
声音很平静,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知道接下来的风暴是不可避免的,而他能做的,唯有努力活下来。
“我确实有这个打算,”伊莱轻抚他的头发,温柔而慈悲,他一向如此,最残忍的话总要用最温柔的语调说出。
现在,从前的他好像又回来了。
“很可惜,这次那颗种子护不了你了,我们久违地来玩个游戏吧,如果你能在接下来的三次攻击中活下来,我们的交易就继续下去。”
他没有说如果维兰死了会怎样,因为说完之后游戏就开始了。
一瞬间,维兰只觉得左肩像被无形的尖锥猛地贯穿,剧痛霎时炸开,肩胛骨发出巨大的碎裂声,大片血迹迅速洇透了单薄的衣料。
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能感觉到有什么硬质东西因此留在了皮肉之下,像是衣服上的装饰珍珠。
但他已无暇细想,血太多了,正淅淅沥沥地从衣角滴下,很快在他们两人脚下汇成温热的血泊。
对此,伊莱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仍然冷漠看他,“你扛不过去的,去杀了他,我就停下。”
但维兰一声不吭。
骤然下降的温度之下,第二次攻击接踵而至。
这次是右肋下方,一股无形的重锤之力狠狠捣中那里,维兰猛地弓起背,剧烈的咳嗽冲出口腔,带着铁锈味的液体,他能清晰感觉到多根肋骨在皮肤下错位粉碎。
没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第三次攻击转眼间就到了,但不同的是,它不像前两次那样带来直接的剧痛,伊莱只是扼住了他的喉咙,将他从地上举了起来。
神明再次开口,这次的声音很奇怪,因为维兰在里面听到了一丝痛苦,“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想解释的意思吗?甚至不愿辩解不肯杀他的原因?”
被举起的时候,窒息感一下就抓住了维兰,他被迫仰着头,脖子像是要断掉,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来,顺着下巴的线条往下淌。
面对伊莱的逼问,他没说话,也没有挣扎,就那样安静地承受着。
伊莱果然皱紧了眉,“说话!你究竟要让固执带你到哪里去?我正在给你机会,如果你向我解释,我就不会再伤害你。”
放过他,然后杀了连加对吗?
维兰几乎要冷笑出来,他断断续续开口:“那我说我和他什么事都没发生,你相信吗?不,你不会相信,你只想折磨我,好满足你的虐待狂病症!”
下一瞬,他整个人被狠狠甩飞出去,重重砸在石阶上。
坚硬的石阶顿时碎了一地,他蜷缩在碎石之间,骨头破碎的声音响得惊人,眼前在阵阵发黑,每一次呼吸都扯得断裂的肋骨剧痛难忍。
过大的动静引来了不少人,刚从宴会厅离场的王族、贵族、黑骑士以及他们的仆从们纷纷聚拢过来。
当发现骚动的源头是伊莱帝王和卡塔斯国的王子,并且这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与宴会上展现出的亲密截然不同时,所有人都难掩惊愕。
但没人敢出声询问,更没有人敢上前干涉,他们只能尴尬地僵立在原地。
正在呕血的维兰在混乱的人群中瞥见了父亲的影子。
但那身影只是悲伤望着自己,脸上带着无尽的纠结和犹豫。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痛苦地转过身,悄然离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也仿佛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遭受折磨的并非他的儿子。
伊莱站在原地,无情地看着维兰挣扎,看着他痛苦,眼神淡漠得像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可事实上,和外表不同,此刻的神明心中正在掀起疑问的风暴,已经深感困惑:他刚才为什么会下意识地留了手?
这是从没有过的事,他自诞生以来就残酷无情,就算对哥哥姐姐们也没有留过情,不过是一只宠物,怎么会值得他这么做?
另一方面,相当怪异,即使重伤了维兰,他内心中的苦闷也没有消下去一分一毫。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明白。
这情绪来得太猛烈,也太不合逻辑,他无法理解。
但是至少这一刻,他知道自己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再待下去,他真的会忍不住杀了维兰。
在心底深处,他把这种“退缩”理解成自己能接受的方式:维兰太愚蠢了,真以为那颗种子是百试百灵的护身符,而他作为主人让宠物有这种妄想,本身就是一种失职,所以他会把这当作维兰的投降。
维兰也必须投降,不是吗?不然就凭他现在的状态,被杀也只是弹指间的事。
伊莱终于说服了自己,最后阴沉地扫了一眼周围惊惧的仆从和宾客,他一句话没说,带着冰冷的怒气转身飞走。
原本压抑的场面顿时松动,四下响起窸窸窣窣的低语,像苍蝇一般嗡嗡不绝。
维兰失宠的消息,也几乎就在这一刻,如飞雪一般迅速传遍了整个宫廷。
细碎的议论声让维兰心烦意乱,无视了那些针扎般的目光,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而后在众人各色目光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朝着与伊莱相反的方向离开,所过之处,留下了一条淅淅沥沥的血痕。
而他在这条血路上,一次也没有回头。
……
维兰推门而入的时候,屋内的连加张大了嘴巴,震惊地看着他连门槛都没迈过,就一头栽倒在眼前。
连加从没见过维兰这么脆弱,几乎是一头伤痕累累走到绝路的野兽,随时会在下一秒死去。
……发生什么了?怎么会伤成这样?
明明分开之前,他还好好的啊……
拉利尔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到了,但职业本能让他迅速冷静下来,第一反应就是要把连加支开。
他太了解维兰了,这孩子最不想发生的事,就是让连加看到这副狼狈的样子。
可转过头时,连加早就不在原地了:维兰倒下的瞬间,他就已经冲了过去。
维兰真的伤得太重了,连加将他放在床上,拉利尔小心翼翼用手指摸索着检查,最终确认多处骨折,以及左肩皮下那四个不同寻常的硬质突起……
……里面有什么东西。
拉利尔的额头开始渗出冷汗,已经不敢细想是谁伤害了维兰,但答案显而易见。
见拉利尔排开工具就要直接手术,连加急忙挡在中间,“你不给他打麻药吗?”
“没有那个必要,他体质被改造过,麻醉剂对他不起效。”这是伊莱从前做的,他喜欢看自己的宠物挣扎,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欣赏机会。
“怎么会……”连加呆住了,他没想到世上竟有人能病态到这种地步,会对正常人做出这么残忍的事,难道又是那个恶神?
他没注意到,提起这事时,拉利尔脸上深重的负罪感。
“别干站着,”拉利尔推了他一把,“去帮我烧点热水回来。”
手术开始,当拉利尔剪开维兰的衣服时,端着热水回来的连加正好推门而入。
当意识到接下来会看到维兰的**,出于对好友的尊重,他立刻移开了视线,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维兰苍白的胸口上,一道齿痕清晰的咬痕格外刺眼,那是伊莱在试衣间留下的。
连加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那是什么,大脑霎时一片空白。
他尝试着不去深想,但很难做到,当水盆摔落在地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颤抖到无法抓紧什么了。
声响惊动了拉利尔,他转过头,想说什么,但看到连加呆滞的表情,最终还是把已经到嘴边的斥责咽了回去。
“再去打盆水来,”他叹了口气,顺手扯过毯子盖住维兰身上的痕迹和**部位,“动作快点。”
连加如梦初醒,连连道歉跑了出去,再次端着热水回来时,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站在床边,然后,担忧的目光就没有从维兰身上离开过。
手术刀切开皮肉的痛楚让维兰剧烈挣扎起来,鲜血洒了半张床,可如果不把深陷在肩膀中的异物取出来,他还会继续痛苦下去。
拉利尔不得不喊连加帮忙:“快帮我按住他!”
连加立刻坐到床边,从背后紧紧环抱住维兰,手臂穿过他的腋下,将他整个人固定在怀里。
整个手术过程,维兰都在痛苦地扭动,背脊一次次弓起又重重落下,胸口剧烈起伏着,渗出的冷汗已经打湿了前额的碎发。
连加悲伤地看着他越来越苍白的脸,心如刀绞,比刀子扎在自己身上还要痛苦。
在挣扎中,维兰无意识地抓住了连加的项链,连加本想拿回来,但看他抓得那么紧,只好作罢。
现在的他满脑子只有深陷痛苦漩涡之中的维兰,这一刻,甚至希望受伤的人是自己。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他把脸贴在维兰汗湿的发间,自己都没意识到,泪水滴到了维兰的锁骨窝中,“……我就在这里,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了,我向你保证。”
维兰显然听到了连加的声音,并且足够信任他,因为拉利尔立即感觉到手中的身体放松了,而这也让他心头重重一沉。
难道……
来不及细想,维兰很快就又挣扎起来,他只能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上的工作。
当房间内的最后一根蜡烛即将燃尽时,拉利尔终于取出了那四个异物,在骤然暗下来的光亮中,他凑近看去,然后看到了四颗珍珠。
伊莱这个疯子!居然把珍珠塞进维兰的身体里?!
拉利尔怒火中烧,差点把盘子连同珍珠一块砸在地上,强压怒火,他重新点燃蜡烛,继续处理其他伤口。
等一切结束时,窗外天边已经破晓。
拉利尔精疲力尽地靠坐在床尾,擦了擦额头的汗,忍不住看向连加。
这个年轻人还没意识到他有多担心维兰,在刚才的缝合过程中一直眼眶发红,甚至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差点把自己憋晕过去。
也敢于直视那些鲜血,没有昏倒,这几乎是个奇迹。
“他需要好好休息。”拉利尔眼神复杂地望着连加,其实他更想说,让连加和自己一起离开。
但不知为何,话到了嘴边就是无法顺利脱口而出。
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错事,可真的做不到把连加从维兰身边赶走,他们都需要彼此,分开他们实在太残忍了。
最终,他只是独自起身,“我去配药,连加,照顾好维兰,我很快回来。”
连加没有回应,甚至没有注意到拉利尔在说话,他只是紧紧握着维兰冰冷的手,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那张苍白的脸,整个人被恐惧笼罩。
他太害怕了,害怕维兰真的会死掉,就这样永远离开。
拉利尔无声叹息,没再说什么,仔细锁好房门后便离开了,他的工作还没结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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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