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被拉利尔从猎场捡回来后,连加就留在了小木屋养伤。
他体质向来优秀,以惊人的恢复力闻名,是宫廷医师们公认的真·铁皮人,但这次也足足躺了半个月才能下床。
半个月来,连加都很是郁郁寡欢。
不仅是因为身体疼痛,还因为自那晚之后,维兰就人间蒸发了。
他走得那么果断,一次都没有回头,连加的心因此刺痛起来。
他试着向周围的人打听维兰的下落,甚至强忍恐惧询问过拉利尔的两个学生,但是,所有人都闭口不谈。
不知情的人为避免麻烦找上门,会直接放弃这个话题,知情的人则会露出那种令人不安的讳莫如深表情。
比如拉利尔,他就曾多次警告连加不要深问。
而当连加反口询问这是不是维兰的意思时,他能从拉利尔眼底闪过的那一丝迟疑得到答案。
看来是这样。
他知道维兰受到了惩罚,伊莱没理由放过他们,即使他也不懂这位神明帝王为何会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就大发雷霆。
而他在这场暴雨中也能安然无恙,只能说明维兰承担了所有责任,并且不想让他知道。
愧疚在他心中渐渐成形,它出现了就没有消失。
有时是站在房间角落对他微笑,有时是在他看向窗外时立于蓝绣球花丛中,更多时候它坐在床边或者跟在身后,无时无刻提醒着他,一份牺牲正在发生,他不被允许知道真相,可事情仍然发生了。
半个月后,当连加能拄着拐杖下床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光临了小木屋。
卡洛斯居然来探望他了,甚至还让仆人带了慰问品。
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如果不是跟在维兰身边,连加这种低等级的奴隶甚至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位中殿主人的脸。
卡洛斯是特意挑拉利尔师徒三人都不在的时机登门,因为有话想单独对连加说。
关上门后,他没有坐下,而是直截了当地问了连加一个问题:“你想和他分开吗?”
……
消失了一个月。
在一个月后的第一天,维兰遵守约定出现了。
只是不知为何,消瘦了很多,和往日的步伐沉稳也截然不同,走下长阶时轻飘飘的,像一只在台风雨天迷路的可怜蝴蝶。
连加忍不住担心他会摔下来,但事实是,这个人比他想象中还要顽强太多,尽管脚步虚浮脸色苍白,还是平稳到达了操练场。
“开始吧。”维兰言简意赅,来到连加身边的第一句话,就是让他演示练习成果,“这是一场测试,我没指望你能有多好,但也不要让我太失望。”
连加已经习惯这位主人的刻薄和口是心非了,没说太多,点点头后就迅速进入状态。
半个月前,当能勉强下床,他就不顾拉利尔三人的劝阻立即开始训练,为的就是这一刻。
经过那天下午在猎场水潭的特训,如今的他已经可以自由控制境界的使用,只是时间长短不固定,但这也比预想中要好太多。
他认为这都是维兰的功劳,心中为此感到感激。
另一方面,他很巧妙地学会了阅读氛围,再没提起过那天的事,也对维兰这段时间的消失闭口不谈,维护了这落魄王子为数不多的自尊。
维兰当然知道连加想知道一切,他是由好奇组成的人,未知会使他褪色,眼中的火焰黯淡。
但是,一种情绪阻止了他的前进,而维兰也不会主动解释一切。
这不是要紧的事,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他只想赶紧变强,再让连加赶紧变强,然后联手共同除掉那个恶神。
连加能感觉出来,维兰又对他竖立了一堵高墙。
他们之间有了一个阴影,那天发生的事情不知怎么的,使它成形了、庞大了。
发现这件事的时候,他的心很沉重,以为一切又回到从零开始,维兰不会对他的成果发表太多意见,毕竟从前也没听过什么好话。
但在两人并肩同行回到小楼时,在上楼的前一刻,维兰却对他表达了肯定:“你做得不错。”
说完最后一个词,人已经消失在楼梯拐角,大厅中只剩下连加一个人愣在原地。
下一刻,大厅响起了惊讶雀跃的欢呼声。
连加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开心,但他真的控制不住嘴角的上扬,这个瞬间,只感觉这一个月来的烦闷都烟消云散了,再多的疼痛都不值一提了。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天的风雨再没人提起,也没人敢提起,就像从没发生过。
唯一变化的,似乎只有维兰和连加之间的距离:回来后的维兰会刻意保持距离,也拒绝一切肢体接触。
从前他们还会为了训练牵一下午的手,现在回忆起来,那就像是一个梦。
连加为这种隔离感到不习惯,但还是尊重维兰的意见。
维兰在心中感谢他的理解,然后也略感惊讶,经过这次风波,连加竟成熟了不少。
拉利尔告诉了他这份变化的原因:“他也吃了不少苦,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你知道的,他比谁都自责害你受到伤害,在我这里养伤的半个月几乎天天都念着你的名字。”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件好事,但他希望维兰和连加能保持距离,这很危险。
“我知道你们都取向正常,可帝王连友情都不会让你拥有的,他对你的支配欲已经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
维兰点点头,“我明白的。”
被关在神台的那一个月,从卡洛斯的只言片语中,维兰已经知道了这次的风波因谁而起。
是罗斯告的密。
这个傲慢精灵提前处理好工作返回王都,第一时间就发现了维兰不在王宫的事。
得知真相后,拉利尔怔了一瞬,然后忍不住咒骂起罗斯这个小人,维兰却很安静,只是默默喝着花茶,没有多大情绪流动。
憎恨是有的,不过他原本就恨罗斯,这只不过是在快满的水杯中又滴了一滴水,多一点少一点,并无本质区别。
更何况是他主动把把柄送到敌人手里,要怪也要先怪自己的心存侥幸。
这件事后,维兰再也没去过猎场了。
这是一种必要的避嫌,至少在眼下,他不该与连加表现得过于亲近,引起伊莱的再次发怒。
连加对此表现出失落,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更加刻苦地投入训练。
这让维兰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看来这次直面与伊莱之间云泥之别的经历,是真的将他心中一些幼稚念头除去了。
维兰说不清楚自己对此作何感想,不过他佩服连加的这份不甘:常人遭受那样的羞辱,见识到那般悬殊的差距,早就绝望得一蹶不振,就连憎恨都不敢。
就像黑骑士团的那些残星余火,明明都是因为伊莱家破人亡,却只敢将怒火倾泻在作为执行者的维兰身上,选择性地忽视真正下令的人正是如今宣誓效忠的主人。
因为都知道,神明是不可打败的,更遑论为了一份不甘而试图改变现状。
连加则不同。
他似乎并不认为神明是不可杀死的。
和维兰一样,他有着无法和解的仇恨,所以眼中的火焰永远不会熄灭,这份仇恨也清晰无比地指向了伊莱而非他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确实是最合适的盟友。
新任务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这天两人刚出门,中殿的人就小跑着送来文书。
又是没有必要的加急任务:要他们明日就启程,前往龙域取一种名为庇特萝的珍稀奇花。
这种百年一开的奇花只生长在龙域的特殊土壤中,而他们两个需要在开放前将其摘下并运回王都,因为帝王想在自己的国度欣赏它的盛开。
是的,他们两个。
这不是单人任务,人员名单下也有连加的名字。
维兰反复看了好几次,确定自己没看错。
中殿的人是这么解释的:“卡洛斯大人知道您在训练他,这意味着他也会成为我们宝贵的战斗力之一。”
所以,就给备受看好的宝贵战斗力安排这种无聊任务?
维兰嗤之以鼻,对这冠冕堂皇的说法不愿多说什么,卡洛斯不是好人,肯定还有其他意图。
让人意外的是,连加对此倒是接受度良好,并不排斥被派去做任务,还显得跃跃欲试。
一想到未来三个月都能和维兰朝夕相处,去操练场的路上,他甚至是跳着走的,像个孩子一样欢欣雀跃。
维兰在心中默默收回曾评价他变得稳重的话,“你不是去春游,别表现得那么开心。”
“好的主人,”连加回过头对他咧嘴一笑,完全没在反省,甚至难得地遵守了他们最初的相处规则,在公共场合称呼他为主人,“那我尽量笑得小声点。”
现在连加已经对维兰的毒舌完全免疫了,他甚至拿捏了他,知道维兰也是关怀他的,只是性子太冷,什么都闷在心中。
而在他看来,这种别扭的性格其实……有些可爱。
和他不同,维兰开心不起来。
倒不是说他讨厌连加,不想和连加结伴做任务,只是疑惑,为什么伊莱会同意在这个时候把他派出去?还是和连加一起。
那痛苦的一个月才刚过去,按照以前的经验来看,通常伊莱不会这么快就进入对他的无视阶段,应该还有段观察期的。
维兰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伊莱会直接除掉连加。
所以他才会对连加突然冷淡,因为太了解那个恶神了:每当他在意什么东西,恶神就会笑着摧毁它们,并把这视为一场逼迫他哭泣的愉快游戏。
伊莱究竟在谋划些什么?
维兰的心头又压了一层沉重的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