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上，在这连软垫都没有的简陋石床上，维兰却意外地睡得很沉。
没有夜半惊醒，没有无休无止的噩梦，也没有醒来后仍然死气沉沉的浑身不适。
只是，有一种异样的违和感。
睁开眼后，维兰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他先花了一秒弄清违和感的来源，又花了一秒处理好自己的惊讶。
然后皱眉起身，一脚将紧贴着自己的连加踹下了床。
连加连人带毯子摔到了地上，痛呼着醒来，坐在地上茫然环顾四周，“怎么了怎么了？地震了？”
刚问完，就发现维兰正在上方怒视着他，“我可没有允许你这么抱着我！”
连加仍旧一脸茫然，他的烧已经彻底退下去了，但脑子还是没转过来。
至少目前，他不知道维兰生气的原因。
睡着后他梦到自己抱着个热水袋，会动的那种，一开始热水袋不停在他怀中挣扎、想逃，所以他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它，这才让热水袋安分下来。
现在想想，难道所谓的热水袋……其实是维兰？
这个想法让他后背发寒，下意识摸了摸脖子。
还好，脑袋还在原位。
长舒了口气，有些时候连加真的不懂，为什么维兰这么厌恶他的触碰？
“所以你生气的原因就是这个？”他无奈叹息，“我们都是男的，睡在一起又不会少块肉。”
这个白痴！都那样了还一脸无辜且理直气壮地说这种话？！
维兰第一次意识到他厚脸皮的一面，啧了一声，再开口时，语气冰冷异常，“我们要出发了，给你十分钟，处理好自己。”
处理……？
连加茫然抬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感觉今天的维兰很奇怪，目光很少停留在他身上，就算停留了，也会很快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他捂着被踢中的小腹站起身，“说真的，你踢得我好痛，下次能不能……咦？”
连加终于发现了身体的异常，他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自己的腹股沟处，愣住了。
此时的维兰刚走到洞口，雨已经停了，可没等出去，他就被惊恐跑来的连加一把抓住了，“我好像生病了，你、你看！它变成这样了！”
维兰：“？”
一把拍开连加的手，维兰面带警惕退后，“你几岁了？”
不懂他问这个干嘛，连加老实回答了：“我被你们抓到的时候刚满十八岁，现在过去大半年，嗯，快十九岁了。”
他一本正经的态度是最让维兰生气的点，快十九岁的成年男性了，会不懂这是什么？
维兰感觉他的额头正在绽出青筋，“你在耍我吗？”
“啊？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所以这真是生病了？很严重吗？”
连加吓得脸色发白，真以为自己得了绝症，“我现在甚至无法控制我的下半身，该不会……要截肢吧？”
那对清澈干净的琥珀眼睛中写满了慌张，如果是演戏，那他演技精湛，可以立即登上王都大剧院的舞台成为当红演员。
而维兰清楚，这个白痴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演技。
想到这里，维兰渐渐迟疑。
他想起连加曾说过他是孤儿，还是从小在教会长大的，光明骑士团又基本都是男人，“在来这里之前，你是不是没怎么和异性接触过？”
连加震惊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看着那张单纯的脸，维兰很无语，“猜的。”
连加对他又多了一层先知滤镜。
“我是修女抚养长大的，但我小时候眼……我的意思是我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所以大部分时候都在房间里待着，基本不和人接触。”
他差点忘记修女曾让他保密的事：没有得到允许前，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他曾是盲人这事，即使他也不知道这么做的原因。
“后来修女说我写字好看，所以我的工作就是去洞窟抄经书，可我不想这么过一辈子，等病好了后我就告别村里的人，跟路过的骑士团走了。”
他的家乡曾经宗教氛围浓郁，那里有很多巨大的山洞石窟，里面刻满了旧神时代的记载。
他摸过每一寸洞壁石面，通过这些镌刻的文字阅读了一个时代，也详细记录下来这些经典。
因为工作原因，所以他也是那片林域的看守人，林间小屋只住了他一个人，修女和神父还有姐姐会定期来看他，有时他也会跟路过的孩子们聊天说话，但大部分时候他很孤独。
这也是他喜欢交朋友且有点话痨的原因。
维兰能听出连加僵硬地转移了话题，不过他对别人的身世不感兴趣，只要不影响他们的合作，那他就不会追问，因此当下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怪不得连加一直都这么天真，原来真是在象牙塔长大的。
不过确实，从小生活在教会，那种禁欲清修的环境也不会让他有机会接触这些。
但这并不意味着维兰要给他补一节性教育的知识课程。
不想解释太多，他对连加勾了勾手指，“跟我来，我帮你治病。”
后者则像只犯错的小狗，怯生生跟着他。
两人一前一后地再次来到水潭，雨后的水潭水位线高涨，岸边的菖蒲都被淹没了，温度也下降很多，刚走出山洞时，维兰甚至觉得有些冷。
指着岸边的某个位置，他让连加过去站好。
连加疑惑站定，刚说完“这样？”，就被一脚踹下去了。
再次掉进水中，连加很不满，探出头抗议，“你干什么！我才退烧，你就把我踢水里？”
“干什么？给你治病。”维兰面无表情地收回脚，双手交叠在胸前，“怎么样，治好了吧？”
他这么一说，连加试探着在水下摸了摸，顿时惊讶不已，“诶？真的好了，这太神奇了，你怎么做到的？”
维兰：“……”
维兰已经不想理这个白痴了，居然连正常的生理反应都不知道。
虽然这是最快的解决办法，但维兰并不想让连加再病一场，所以很快将他拉上来，准备回山洞换身干衣服后就立马启程回王宫。
昨晚他没回王宫，即使自我安慰，可内心深处还是感到很不安。
两人正准备出发，却同时听到远处传来狗叫声，顿时，他们都愣了一下。
因为猎场有狼却没有狗。
当意识到这貌似是猎犬的声音时，连加当即爬上高树想看看是什么情况，然后被吓了一跳。
不远处的山脉现在密密麻麻的全是人，看服饰，居然都是萨兰士兵。
他们带着成群的猎犬，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正事无巨细地检查每一个角落，但这个恐怖的数量，几乎像要攻打这个地方。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维兰的脊椎流下，他脸色瞬间惨白。
因为，已经意识到发生什么了。
原来那不是雨后的降温。
而是某位神明的到来导致。
伊莱来找他了。
可……伊莱不是去别国了吗？怎么会回来得这么早？
连加虽然不明就里，但本能的意识到情况不妙。
当他从树上跳下来时，眼前一幕也让他不知所措：维兰正死死望着搜山队伍的方向，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也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就好像人还在这里，灵魂却已经抽离了。
维兰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的手指正因恐惧而颤抖。
就像昨晚第一次看到维兰温顺的模样，此刻连加也是第一次目睹他毫不掩饰的脆弱，和平日的他完全不同。
心中忽然感到很违和，有种连加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情绪在翻涌上升，他莫名地、强烈地不希望再看到维兰露出这样的表情。
于是，他做了个错误举动：一把抓住维兰的手，拽着他就往反方向跑去。
维兰被他拉得踉跄，终于回神，刚想叫他不要做傻事，眼睛余光却看到罗斯带着猎犬出现在不远处的山林中，顿时心中一沉。
赶在被发现前，他及时带着连加潜入瀑布下的深水区中。
不能被罗斯看见！
这个人一直憎恨维兰得到的宠爱，如果让他知道自己和连加独处一晚，绝对会在伊莱面前添油加醋说些不利的话。
好在这里的水生植物足够多，假如不靠近，很难发现他们。
然而猎犬却始终徘徊不去，罗斯也像是发现了什么踪迹，开始朝着水潭逐步走来。
氧气逐渐耗尽，窒息感紧接而来，维兰的肺活量远不如连加，可也不愿出去。
而连加见他因缺氧而痛苦的模样，心中也是慌了，于是，做了第二个错误举动：下意识捧起维兰的脸想去亲他，以便交换氧气。
意识到他想干什么的时候，维兰被吓得呛了好几口冷水。
一连串的水泡向上浮去，他想往后退，却被另一条修长的手臂扣住腰肢，切断了后路。
可就在双唇即将相触的那一刻，一股无形的力量却骤然将他们托起，他们瞬间腾空了，跟着整个水潭都飞上了天空。
下一刻，他们以及很多扑腾的大鱼都重重摔落在地。
抬头望去，才发现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的伊莱。
萨兰士兵们已经包围了这里，他们落在包围圈中，像是待宰的动物。
一旁的罗斯牵着猎犬，好整以暇地看戏，见维兰看过来，还笑着做着口型：你死定了。
此刻的伊莱表情几乎结霜，他盯着还在咳水的维兰，声音低沉得可怕：“我需要一个解释，维兰，你昨晚没在你的房间？”
天空阴云未消，在伊莱说话的时候又忽然落下雪花。
这意味着伊莱的情绪并不稳定。
他确实是这样的。
当得到监视者的报信后，正在宴席中的他当即起身离去，留下一众惊恐的王室贵族们面面相觑。
已经体会过一次的熟悉威压再次到来，连加仍然不能很好应对，只看了一眼，血泪就不受控制地涌出。
但他依旧挡在维兰面前，解释维兰是为了照顾自己，错都在自己身上，“要罚就罚我一个吧，跟他没关系！”
他没注意到，见他这么袒护维兰，伊莱的眼神却更冷了。
维兰也愣住了，没想到连加真这么傻，为什么要替他挺身而出？他不需要这种多余的袒护！
想要拽回这个不知死活的傻子，然而已经为时已晚。
伊莱缓步走到连加面前，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淡笑打量着这只下等生物。
“原来是这样，我能理解原因，也很同情你们的遭遇，甚至觉得欣慰，看来我的小宠物终于成为一个合格的主人了。”
注意到连加对“小宠物”一词的困惑，伊莱视线后移，望向已经面色煞白的维兰，“不过我记得，我是叫他回答，而不是你。”
下一瞬，连加就如断线风筝般被击飞出去，全身骨头几乎都碎掉了。
剧痛让他失去了所有反抗能力，倒在地上不停吐血，差距太大了，这根本不是他能对上的存在，他们就像是天与地的差别，这条性命堪比蝼蚁，对方在呼吸间就能轻易碾死他。
他感到震撼，维兰一直以来都在和这样的怪物对抗吗？
他绝望地看着伊莱又走向维兰，一边吐血一边挣扎着想爬起来，“别……别伤害他……”
伊莱看都没看他一眼。
就像无数次重复的场景，维兰被伊莱单手掐住脖颈从地上举起，“现在，回答我，你昨晚没在你的房间？”
即使缺氧，维兰也没有挣扎，他反抗着本能，在伊莱的掌心中艰难回答，“……我、我很抱歉……”
他很清楚，现在表现服从展示温顺才是降低伊莱怒气的最佳方式，盛怒的伊莱是真的会杀死连加，他不能让连加置身于这种危险之中。
但是和以往不同，这次就算听到他的服软，伊莱的表情也依旧冰冷。
他看着他，就像在看着一只死去的动物。
终于松开手的时候，维兰已经奄奄一息，脖子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紫色掐痕。
伊莱将他扔在地上，下了命令：“带他回去。”
找到了目标，萨兰士兵们也迅速撤离。
他们就这么走了，留下了连加，他像是垃圾一样被扔在原地。
罗斯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走之前他对连加摇了摇头，讥诮道：“你是我见过最没有品位的人，不想死的话就离他远点吧，那不是你能肖想的东西。”
听到罗斯逐渐远去的脚步声，连加脑海中突然想起维兰曾对自己说过的话——“你是弱者，就注定被人践踏。”
鲜血从嘴角不断滴落，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的无能。
后来他在山中一直挣扎到深夜，也没能从地上爬起，当他筋疲力尽时，匆匆赶来的拉利尔提着马灯找到了他。
而他见到拉利尔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急忙询问维兰还好吗，拉利尔为此怔愣了一下。
然后，目光有点游移。
“他……还不赖，只是一直在被传唤，没有闲暇，不过他刚出神殿就立马来找我了，让我来这里找你。”
其实维兰是想亲自做这件事的，但他寸步难行。
想到维兰将这件事交给他时的糟糕现状，拉利尔的心又开始揪痛了。
他居然昧着良心说出了还不赖这个词？
事实上，糟透了。
那位掌控欲极强的帝王几乎将维兰弄坏了。
为了这种事不要再次发生，拉利尔不得不警告连加。
“为了你好也是为了他好，你们以后最好不要再独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