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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撞并别住车门的是一辆摩托车,它以一个极其刁钻的姿势,准确地插入到狭长的车道与他们这辆车之间。
摩托车上赫然是之前电梯里的那一对青年男女。
驾驶座上的中年男人显然还没反应过来,来不及锁车车门就被打开,他完全没有反抗之力,瞬间就被压制在座位上,手里的针筒也被夺下。
而方路微——丁春睁开眼睛之后,她就再也没有任何后续动作了。
丁春从后座缓缓地直起身体,朝窗外的两位打了个手势,然后回过头,目光平静地看了方路微一秒,然后毫不客气地一拳打在了她脸上。
方路微完全没有躲闪,硬生生受了这一拳,整个人朝一边倒去,右侧脸颊顿时肿了起来。
前座的中年人仍在挣扎,压低了声音吼:“你们是什么人,到底凭什么——”
“老陈。”方路微摸了摸发红的脸颊,闭了闭眼睛,重新坐正,“他们应该都是便衣。”
“老陈”抬起头,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不再挣扎,男青年将手略微松了松,他得以坐起来,看了眼后座的方路微,选择了保持沉默。
丁春望着那个女便衣手里拿着的针筒,神色一时间有些复杂,她没抬头,不知道是不想看方路微的眼睛,还是不忍看,她的声音变得更加冰冷:“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方路微用手轻轻触了触眼镜的边缘,她的手指有那么一刻轻微的颤抖,但极快地平复了,像一阵风吹过后幽深而平静的湖面,她透过镜片看丁春的侧脸,隔了一小会儿,才说:“原来你一直就没相信过我。”
“错了。”丁春冷笑了两声,从手腕上扒了个皮筋下来,十分利索地将头发梳成一束,露出光洁的额头,仍旧在避免与对方有过多的眼神接触,“我一度非常有诚意,也绝对信任你,如果不是这样,我不会将自己的身份透露给你。我甚至给上面打过报告,如果你想恢复户籍身份,我可以做你的担保人。是你自己先辜负了我的信任。”
担保人,意味着她今后所有正式的档案里,都将会有丁春的名字。
方路微的嘴唇微微动了两下,闭了闭眼睛,又重新睁开,轻声问:“你真的有这样想过?”
她的声音有些不寻常,不似之前的平静,好像还微微地在颤抖,丁春愣了愣,终于转过头。
这是她睁开眼睛后两人第一次互相直视对方。老车库里线路破旧,照明条件极差,她其实瞧不太清对方的整张脸,但一旁摩托车的车灯是亮着的,给了不太足够的暖黄色的光,光影打在方路微一侧的额头到下颔的位置。
她整个人像是一半畏缩在黑暗里,一半面对着她,眼镜后面的那个眼神,感情浓烈得令丁春竟然感觉到了一种她并不太熟悉的刺痛。
她在这一瞬间忽然明白了一些事。
人的情感是奇妙的,同时也是荒谬的、不合时宜又难以控制的。她在看到对方眼睛的那一刻,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情感的转变。
因为她在此刻,除了失望、疑惑、愤怒,竟然感觉到了一种隐秘,她自己都不太愿意承认的痛苦。
这份痛苦让她变得略微有些不能冷静。
丁春伸手去扒对方的衣袋,缴获手机与之前她们互相通话使用的那个单向通话器,方路微全程都没有挣扎,反而执着地追问:“你真的有这样想过?”
丁春还在搜身,推着她的肩膀,冷冷地道;“闭嘴。”
说完,还是觉得不解气:“现在不想了。”
又顿了顿,补充:“你不值。”
她赌气似的,说一句就推一把,方路微乖觉地顺着她的动作往后退,一直推到靠在车窗上,电话铃声在这时候响起。
丁春也没藏着掖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方路微没见过的手机,很快接起。
“已经搞定了。”她简短地说,“一切都好,放心。”
电话挂断,方路微轻声说:“你和刘天松一直还保持着联系,这个手机是什么时候拿到的?我竟然没有察觉到。”
丁春冷冷道:“你去查向日葵基金会的时候。”
“2013年底,卧底计划刚刚开始不久,我替林剑芳押送一批货物。期间和蒋氏的几个人发生冲突,事先不知道他们手里持有走私枪。我师父在外地办案,刘天松自己开车来接应的我,对方开枪打中了一边轮胎,车子冲过隔离带撞在大桥引桥的石栏上。他在关键时刻把方向盘朝左边打,驾驶室完全变形,同在一辆车里的我,只受了轻伤。”她语气平淡地叙述往事,“你没见过刘天松吧?十年前他其实还有些微胖,那次车祸,他的心肺功能受损严重,并且患上厌食症,一米八多的身高,现在体重连一百十斤都不到。”
“黄真,你大概也不怎么了解。她的爱人曾经和刘天松共过事,也给我们的卧底行动提供过很多帮助。她的爱人是去年因病去世的,临去前做化疗,人躺在病床上的时候,还替我们分析过行动数据,提供了很多建议。”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是方路微已经听明白了。
从她开始企图分裂丁春与刘天松等人,怂恿她独立调查的时候,怀疑的种子就已经被种下。后来的几次“合作调查”,与其说是调查,不如说是在支开她、在试探。
“所以,当天和我聊那个金汉昭给你的那个网站,你是在……钓鱼?”
丁春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之后,丁春主动提出一起外出,留下手机,做出切断与警方一切联系的假象,带着她到布置好的酒店,引诱她……开始行动,露出马脚。
方路微想,我错估了一个人。即使这么多年来一直思考着她、注视着她,但这个人内心那种如磐石般的坚定,即使是到了这一刻,我竟仍无法彻底理解。
而这个人,此刻也同样错估了她。
她安静地坐在后座的一角,看丁春与那一男一女两个便衣打招呼。男的那个这会儿已经默不作声地把“老张”押到副驾驶,铐上了手铐,自己坐到驾驶位,他下手那么狠,人看上去却相当和气,这会儿语重心长地和老张说:“这位,您年纪不小了,安心坐着别反抗,我怕一会儿动起真格来折了您手,这就不好了。”
他说完这话,甚至还回过头来朝两人笑了笑,这一笑,左边脸颊上顿时显出个酒窝。
那个女便衣就没那么随和,仍旧保持着随时能发动车子的姿态,连嘴角都没动弹一下——刚才骑车撞过来的也是她。
灯光映在两人的脸上,方路微也愣了愣:
刚才电梯里没盯着人家看,这会儿清晰地对上了眼,是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应该是龙凤胎。
丁春叫他们“小金”、“大金”,显然彼此是熟识的。
骑着摩托车的“大金”递过来一副手铐,丁春接过来,将方路微铐在了车把手上,低声说:“回去再问你话。”
前方一直保持沉默的“老陈”忍不住说:“你们没这样的权力,我们只是……”
“老陈,不急。”方路微打断了他,“我们到了地方再慢慢说,能说清楚的。”
老陈似乎很信任她,回头看了眼丁春,真的不再说话。
大金将摩托车率先开了出去,小金启动了汽车,紧随其后。
方路微又看了会儿丁春,轻声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没关系,等会儿我们一件一件说清楚,老陈箱子里的药,你们稍后都可以拿去化验。”
这个人年纪轻,无论说什么谎话,都是这样真诚无伪的一张脸——丁春这会儿看着这张脸,却只觉得脊梁骨阵阵发冷。
车子很快发动,开出了车库。
拐出去是条并不太宽的马路,摩托行驶在车的右侧。
方路微只觉得脸颊慢慢地开始发热刺痛,这五分钟里,一切对她来说都是缓慢的。她思考地很慢,疼痛也来得很慢,这会儿神经质地、故意重重地碰触了一下那个肿胀的伤处,忽然就想明白了什么,忽然开口问:“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丁春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说:“什么?”
方路微转过头,极其认真地看着她,又重复了一次:“我想绑架你,你为什么这样生气?如果换了林建业、姜敏,或者……或者黄真,或者其他什么人,你会不会也这样生气?”
她的问题太尖锐,问得丁春更加烦躁——她她干脆别过了头,背对着众人,靠在椅背上,看向外面。
一个普通的午后,天色还不晚,清风白云与平日一无二致,一切阴霾、诡谲,都藏得严严实实,不露于人前。
这个角度,恰好能瞥到副驾驶座旁的边镜。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在街角打了个弯,笔直地跟了上来。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得很快。
黑色车的车头轻轻向这边倾斜,并打了灯,开车的小金以为对方要变道进入右侧的转弯车道,略微朝左边让了一让。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对面转弯车道另一辆中型面包车忽然转向,毫无预兆地从另一侧撞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