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守霁认真的用温热的毛巾擦拭着沈怀微的脸,一点一点的把青年脸上残余的泪渍擦去,指腹偶尔擦过,力道不重,却痒痒的。
“忍忍,来不及回家拿你的毛巾,在医院门口的超市买的。”晏守霁感受到掌下的人平稳呼吸乱了半拍,“泪渍要擦干净,不然脸一会儿生疼。”
乖顺地半靠在枕头上的沈警官失笑:“我没那么娇气,都行的。以前通宵都是在单位直接用厕所的冷水冲的脸。”
“那你还是娇气点儿吧。”晏守霁收了毛巾,挑挑眉,“工作时候事急从权我不管,但这种时候你可以讲究。”
“我现在讲究不就是诚心折腾你吗。”沈警官无奈,“你这是什么特殊爱好。”
美人收拾好了床头桌面的一堆杂物,手上动作不停,面上却气定神闲:“我笑纳。”
说不过他。
沈怀微自暴自弃的不和他争辩,反正美人说什么都对,美人说什么都好,现在自己最好还是老实瘫着吧。
晏守霁忙活完,坐在床畔:“点滴已经打完了,我刚刚去问了医生,可以吃些温养肠胃的食物,但也不能过于饱腹,一会儿,想吃什么。”
“嗯……就粥吧。”沈怀微侧目,沉吟道。
他现在也不可能吃什么重菜,病期能吃的也就那几样。
“想喝什么粥?”
“都可以。”沈怀微依旧不挑,但此时却会说话了许多,“我相信我对象的眼光!”
这话非常精准的顺好了晏守霁的毛,明知道沈怀微是在投机取巧,他却十分受用,明眸促狭:“好,我来选,你眯会儿。”
说完,美人便落落大方的为目前暂时求生欲极强的沈警官掖好了被角,压服褶皱,至他的颔下。
“嗯,睡吧。”
沈怀微终于安稳的闭上了眼,不管那些身前身后麻烦事,姑且偷拿浮生半日闲,贪睡好眠。
他太累了。
细微的呼吸声很快趋于平顺,晏守霁轻轻的合上了病房的门扉,而当他转身时,却从走廊的尽头处,将一个行色匆匆的身影纳入了眼底。
是个生着娃娃脸的年轻男子,一身行动利落的便装,一路似乎是在找病房,一溜小跑,边看边走,数着病房号。
这张娃娃脸晏守霁有印象。
当初在酒吧时,沈怀微身边的人就是他。彼时,他还是一身吊儿啷当小混混的装扮,跟在执行抓捕任务变装的沈怀微身旁,与现在干净正气的着装迥然不同,显得模样更小了。
应该是逐渐靠近了自己的目的地,男子放缓了脚步,正过头,和在原地静静等候的晏守霁撞上了目光。
男子眼神一动,显然是对晏守霁也有印象,脱口而出:“你是……”
晏守霁默默的竖起一根手指停在唇边,放低声音:“嘘。”
来人瞬间吧后半句给咽回肚子里,压低了嗓子:“请问,沈怀微是在这个病房吗?”
“是,他正在睡觉。”晏守霁看了眼闭合的病房门,向男子自我介绍道,“晏守霁,宁远大学博士生,请问您是?”
男子习惯性的摸出警察证举起:“邓然,宁远市局刑警……沈怀微是我师兄。”
“如果不急的话……”晏守霁放柔了语气,同邓然打着商量,“可以让他多睡会儿吗?从昨天到今早,他还没好好休息。”
“可以。”邓然牵挂的望了一眼病房的门号,确认了是这一间,“我不是来找他工作的,我是他前同事,我们队长让我来看看他。”
“谢谢。”说着,晏守霁宁定地看向了眼前的邓然,“他一直都是空腹状态,有些低血糖。我要去帮他买些吃的,邓警官要一起吗?”
这个询问可以说是非常体贴了。
好不容易沈怀微已经睡下了,邓然是不可能再去打搅自己师兄休息的。现在找点能做的事情给他做,要远比呆在沈怀微病房里沉默等待来的合适。
太多时候,做点什么更能缓解焦虑担忧。
“好。”邓然答应下来,跟上了晏守霁,“师兄他没事了吧?”
“现在来说没什么事。”美人注意到邓然的情绪,“得注意的是后续保养,肠胃问题很容易带出其他的并发症,没事的,我会盯着他的。”
“我知道。”听到这后半句话,邓然心下了然,言辞恳切,“拜托你了。”
“邓警官刚刚说自己是市局的。”晏守霁转了话茬。
邓然:“是,额,我其实是一年前才重新调到市局的,不过我实习时候也在那儿,那个时候,师兄一直很照顾我。”
晏守霁:“可以和我说说怀微以前的事吗?我……想听听。”
“我师兄?”邓然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晏先生想知道什么?有些事情是不能对外披露的,如果师兄不能告诉你,我一样不能告知。”
“不会问逾矩的问题。”晏守霁轻声,“怀微和我说过你,他说他有个很优秀的师弟,加以时日,会成为一个很出色的警察。”
闻此评价,反倒是邓然有些羞赫:“不是,师兄才是。”
“我认识他那么多年,还不了解他吗?你师兄不会胡乱吹捧一个人。”晏守霁淡笑不已,“也许有一些主观色彩,但邓警官,他是真的很欣赏你。”
“我也知道你。”邓然意味深长。
“我知道。”晏守霁长眉轻扬,“酒吧那次,见笑了。”
尽管当时失态,可却也算是在某种程度上推近了他与沈怀微。所以,晏守霁到也并不觉得太尴尬。
邓然摇摇头:“不,我更早的时候就知道你了。”
“他和你提过我?”晏守霁心情细细小小的微喜。
“也不算。”邓然苦笑,“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他在市局的时候。你知道他的腿伤是怎么来的吗?”
“他说是因为一次抓捕任务。”提到这里,晏守霁眉微蹙起,“犯人不配合。”
邓然嘴角抽了一下:“他应该不会和你细说什么。”
“何止是不配合,他们已经丧失基本的社会道德观念了。”说到这些人,邓然的眼神瞬间就冷却下来,“能在现代社会这么不顾后果抵抗的罪犯,只能说他早就知道自己罪不容诛,入狱后会有什么后果。”
邓然:“在那些人眼里看来,只要开着那辆车冲出警察的包围圈,就还有活路。比起警察给出的从宽处罚,他们更愿意赌一把。这种人是最难对付的,目无王法,罔顾人命。”
晏守霁没有打断他,只觉得某种心情起起伏伏,交缠混杂,在无言中郁结于心。
既生气又心疼。
在他并不知道的时候,沈怀微要见面对的,就是这种人吗?
“当时已经只剩最后一个罪犯了,他的同伙们要么击毙要么被捕。他是唯一一个冲出包围圈的……他抢了一辆车,在车上吸了最后一口毒。”邓然深呼吸了一口气,犹能感受到当初的脊背发凉,“那个疯子已经不把命当成命了,不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对他来说,能带走一条人命都是赚了。”
一个穷途末路的死刑犯,失去理智,毫无牵挂,蔑视人间的一切法律规则。
“师兄就是率先发现了他想法的警员之一,也是最快堵在了他面前的人。他……其实可以躲开的,师兄以前的身手很好的。”邓然眼眶发红,“那种情况,他的身手真的可以躲开的。”
“可是他不能。”晏守霁替邓然补齐了后半句,“因为他身后还有两个姑娘,一大一小。”
沈怀微不敢躲,他知道周围有警队的天罗地网,知道特警的枪口随时待命,知道也许那个歹徒没有看见那两个姑娘。
可他不敢赌,怕自己躲了就又是两条无辜人命。可是面对一个毒驾的歹徒,单枪匹马,他又不怕吗?
邓然:“我也是第一次看见师兄开枪,两枪;他距离最近,又是面对面,只来得及开两枪,一枪击毙歹徒,一枪打中了轮胎,然后……”
“他就直接被卷到了失控的车轮下面。”
晏守霁呼吸一滞。
这件事沈怀微说过,真的说过。
不过当初说的太轻描淡写,没有披露如今的这么多细节。
生涩又尖锐的痛,在这些回忆里模糊的磨砺着。晏守霁知道,这世界上又太多种痛苦惨烈。
可那个人是沈怀微,一想到那个人是自己连欺负都不忍心的沈怀微……
“是特警队最快时间开枪破坏了轮胎逼停了车,我们才来得及时把师兄从车底拖出来。”邓然侧眸,瞧向了晏守霁,于心不忍,“他在被送进急救室之前,除了喊疼,就是在叫你的名字。”
晏守霁。
邓然说道:“我就是那时知道你的。”
彼时彼刻,年轻的小沈警官痛感撕心裂肺,辗转病榻上,哭着喊着:“晏守霁,好疼……”
那个时候他不知晓自己还能不能和自己心心念念的旧时心上人相见。
但他就是想念。
似乎在剧痛时分,把那个放在心尖上多年的名字反复的在唇齿之上咀嚼千百遍,就可以缓解一下自己的难过。
晏守霁曾反复的问:“沈怀微,你过的好吗?”
很好。沈怀微一直都是这个回答。
晏守霁想起来,其实小时候的沈怀微真的很容易哭,他咬一口会哭,被他骗了会哭,摔了一跤也会哭。
可是说来好笑,小包子沈怀微哭归哭,却永远都会在去见季淑兰时,把眼泪给擦干净。
为了不让妈妈担心。
又可怜巴巴,又懂事。
所以小时候,看见沈怀微哭得一抽一噎最多的人,就是晏守霁了。沈怀微可以毫不保留的在晏守霁面前伤心,被欺负了就哭,晏守霁会哄他的。
对,从小,晏守霁都会哄他的。
晏守霁只觉耳畔轰鸣,眼角隐约间,水光模糊。
沈怀微一声一声念叨着他的名字时,晏守霁不在。
他最想见他的时候,他不在。
而当小沈警官终于痛过了,尘埃落定了,新伤成宿疾后,他才后知后觉的出现在了沈怀微的面前。
原来,好久不见,是真的好久不见。
众生苦,众生相;无关对错,无关是非;难得遇见,难得重逢。
“晏先生。”娃娃脸的邓然语句中带着难得的悲悯,“他很爱你。”
“好好照顾他,好吗?”
此时,两人已经踏出了医院大门,天光万里直奔眼前,大亮的光将美人的面颊照得清晰万分,宛如杏花满头的陌上少年,眼底一览衷情。
“尽我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