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师压抑住心中极大的惊怒,走到那个粉身碎骨的士兵面前。那张碎成一片片的脸,恐怕这士兵的爹娘见了都认不出来。
这士兵眼眸紧阖,浑身的血可能都已经流尽了。
相师颤抖着念咒,再不敢看这个人。一阵眩晕过后,他支撑不住,重重地跪了下来,瘫坐在地上,嘴里又不断呢喃着什么。
“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头者超,无头者生。枪诛刀杀,跳水悬绳。明死暗死,冤屈曲亡。冤家债主,讨命二郎。站坎而生,超生他方......”
眼前那士兵的眼珠中,陡然射出寒光。相师一惊,以为此人回魂要向他报仇,哪知那寒光逐渐柔化,噙在眼眶中变成了泪水。
不是尸体的吗?!
相师觉得是自己的错觉,他撑住额头,解了外袍,俯身为那士兵盖上,继续念着咒文。
死状如此凄惨,如果不超渡,恐怕会变成厉鬼,若是再去伤人,被抓到之后,必定永世不得超生。
渐渐的,咒文他也念不下去了。相师颤抖双唇,单薄的身子在夜风中瑟缩,嘴里还不住呢喃着:“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你们,让你们错信了我,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士兵的眼睛在看他,国主的眼睛在看他,大臣们的眼睛在看他,无数个死在战乱之中的卑囚国人似乎都在看他,相师悚然一惊。
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这么信任你,你却不救我们?
为什么我们这么信任你,却要因为你的事情受到牵连?
为什么我们这么信任你,却都要替你去死,而你还好端端的活在这里!
为什么我们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什么罪过?
此地的鬼魂没有开口,相师却已经感觉到了他们强力的怨怒。
国主的身影陡然站起来出现,上吊的大臣也掉了下来,他们的鬼魂如同蛇蜥一样爬了过来,围绕在相师的四周。
下一刻,全都猛地扑了过来,他们生生的要往他身躯里面钻!
百鬼噬心。
若是凡人,独鬼噬心便已无法生还。若是百鬼噬心,那就是轮回百次都无法忘记的极致苦痛!
他浑身僵硬,如同树干,眸中的生机也一点点消失。
“啊!救救我!救救我!”
不知来自何处的求救声惊醒了他。他仔细一想,这是传音!只有知道他圣号的人、或者是极其相熟的人才知道。现在到底又是谁在联系他。
“救救我!救救我!我被关起来了!月神君!”
“你是谁?”
“我是秀萼!南荣秀萼啊!”
居然是公主,相师挣扎地站起来。公主居然还活着,无论是真是假,无论是不是又有人在有心设计,他都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好失去了!
“公主,你在哪里?”
“我在王陵的棺椁里面,是有人把我关了进来!”
相师立刻动身,他早该想到公主会被藏在哪里。乐猰之前说他在宫城中感应不到公主的气味,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卑囚国人的葬礼风俗,他们讲究人死后埋入土中,回馈土地。那么当日相师怎么可能在王陵里面见到一口棺椁呢?!
如果王族没有秉承这个习俗,卑囚国人又怎么会效仿呢?!
“你怎么现在才?!”
“我现在醒了!”
“你怎么知道如何找我?”
“我看了母后悄悄留给我文书!你就是那个相师道长对吗?是你吗?”
“外面怎么样了!我的父王呢?”
相师根本无法回答她。
少祖山西面王陵。王陵成拱形,这片土地下面都是卑囚国的历代国主和后妃亲眷。可他们也无法保佑自己的子孙和国家。
相师冲进王陵,不出意外地找到了那口棺椁。那口棺椁就在哪里,没有机关,没有法术结界,就那么简简单单,可一开始没有人设想过,公主会被困在这里。
砰砰砰,棺椁内部发出强力的敲击声。
相师祭出一掌,一股气劲直接将棺盖推开。
公主抱着头,有些紧张地坐了起来,她的神情如旧,虽然害怕但是目光坚定,声色清冽:“月神君!”
相师乍看觉得越来越像一个人!对,很像沅捷!
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他连忙道:“别这么叫了!”
秀萼公主赶紧跳了出来,相师扫视了她一眼,没发现有任何问题,没有人附身,也不是谁假扮的。
秀萼问:“我父王呢?”
相师根本没有办法回答。
难道说对不起,你父王死了。我还活着。他怕,他现在根本当不起一个神字。他怕,他甚至怕看到秀萼的一滴眼泪。
“公主......”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啊!!!”
“我不知道......”
他甚至不敢和她确认她是否知道是国主要献祭她的。
“母后说你是神仙,你怎么可能不知道?神仙难道不是天下事皆知的吗?!卑囚国不是你的属国吗?你不保佑卑囚国,却眼睁睁的看它陷入乱局,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啊!”
接二连三的质问如同剪刀将相师的体面和尊严剪得稀碎,但他从来都不会避重就轻、虚伪作态,所以在这种时候格外煎熬。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他连幸好被归墟主神提醒,差点闯入归墟就回不来的事情一个字都没提,他只是在道歉,也只能道歉。
“我知道,是我没有保护卑囚国,从前没有护好你母亲,现在也没有护好你。”
秀萼一边抹眼泪,一边冲出王陵。相师紧跟在后面,生怕公主再出了什么事情。
秀萼跑到王陵入口处停下脚步,她从镇墓石像的手中抽出一把三尺长剑,气势汹汹地冲了出去!
她这是要做什么!难道是要孤身一人去找敌人报仇!
相师飞身上前拦住她。
“你别冲动!不能去!”
秀萼红着眼望了他一眼:“我的国家是不是已经完了?我梦见父王殚精竭虑,好几天没有合眼,死在了御座上。还有大臣们,他们终究不愿意投降,一同悬梁自尽在了大殿后方。是不是?”
“!”相师惊愕,他都不知道国主和大臣们是怎么死的,秀萼怎么会知道呢?
秀萼站在少祖山上,俯瞰着下方的宫城。惨淡月光下,四处都是乌鸦、蛾蝶、还有成堆的死尸。
她近乎崩溃地怒吼:“啊!——”
手里的剑也越攥越紧。她只有一个人,她是一个亡国公主。
她和相师的境遇是如此相似。他们都已经陷入绝境中了。
相师跟在后面:“秀萼,我对不起你,你不要再冲动了。”
秀萼道:“我要报仇!我要替卑囚国报仇啊!”
相师安抚道:“好,我们一起报仇。”
这一晚,宫城里面的灯火重新亮起来了。秀萼在宫中搜寻着活口,竟然真的有不少侍从躲在了各处殿宇的深处。
他们原以为是难民军进宫城了,听见是公主的声音之后才喜极而泣。
从他们口中了解道,原是稻谷投掷下来后风卷到了卑囚国各处,又被宫人藏在了御琼园的水池里,被城民发现之后,双方你争我夺,哪知那稻谷居然腐坏,众人吃了之后,居然齐齐毙命。
然而这十数个宫人,也没有一个人有拿起武器的胆量。
秀萼难过地问:“你们都不愿意跟我杀出去吗?”
宫人们祈求道:“公主殿下,实在是我等不会啊,求求您,放我等离开吧!”
秀萼怒道:“你们难道都不想报仇吗?!”
宫人们道:“国主许下重利,连向士兵们赐姓的事情都做了,可是还是没有人能做杀出去啊!公主殿下,卑囚国大势已去,你就放我们离开吧!”
秀萼没有理他们,转身抛弃了这个地方。
相师跟在后面,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秀萼。”
秀萼停下脚步,啪嗒啪嗒地有什么东西砸在了地面,原来是豆大的眼泪掉在了地上:“卑囚国已经没有人可以再战了吗?我们真的已经完了吗?”
相师道:“从现在开始我不会离开卑囚国,我会陪你拿回你的国家。难民军打下卑囚国,也死了不少人,他们不可能战无不克,我们回大殿去!”
秀萼道:“好。”
百鬼噬心之后,相师的五感都钝化了。当又一次目睹大殿惨剧的时候,他难过依旧。
鬼魂们游荡在大殿中间,不知道在干什么,秀萼似乎看不见他们,径直穿透鬼群,当她看见御座上面父王的尸身之后,跪倒在地,发出了痛彻心扉的哭泣声。
“父王!”
相师结印,他将国主、大臣和侍卫们的鬼魂都拢进自己的袖子里,他有一瞬间的失神,这群鬼魂中,唯独不见那个尸身残破的士兵。
考虑到秀萼终究是烦人,接着他又给秀萼四周施了一个坚不可摧的结界。
奇怪的是,入了归墟之后,他的法力似乎增强了许多。秀萼周身的结界金光闪动,爆发出强烈的异彩。
秀萼十分惊讶,又忽萌生出一个念头:“这是什么?是不是让敌人看不到我的结界。”
相师道:“有了这个结界,没谁能伤得了你了。”
秀萼道:“那我现在就冲出去将敌人赶出卑囚国!”
相师道:“等等,我陪你去!无论你什么时候去,我都陪你。”
秀萼道:“好。我要他们还我城民,还我至亲,还我国家——”
相师看见了希望,只要秀萼还在,卑囚国就不算灭亡,只要卑囚国还有一个人愿意出战,就都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她突然跑了出去,在殿外墙角下面,转动了机关,脚下立刻开了一道隐蔽的石门。相师担心秀萼,也跟了过去。
那里面是什么。
相师升起一道掌心灯,秀萼立刻让他灭掉。
“这里面究竟是什么?”
看上去好像是卑囚国的机关,里面或许存放着克敌制胜的武器......
“这里面是火药,我要引敌人进来。擒贼先擒王,最后敢上殿来的人,自然野心不小!也就是那个王。”
“你打算自己引爆?”
“我不知道,但不可能让它们就这样沉睡下去了!”
相师被这姑娘的魄力惊到,但想起过去沅捷,近乎是一模一样的个性,虽然只是法力低微的神侍女,但做事起来却有胆量,自己觉得不对的事情,就算是当场沉默不语,但也不会随意屈服的。
爱回嘴,爱斗气,聪明又镇定。
公主的脸和记忆中的沅捷慢慢重叠起来,相师已经快要分不清了。
“沅捷......”
“下一步,我要开点灯,开宫城!引敌人进来!”
“好。”
相师挥了挥手,转瞬间宫城中熄灭的灯火全部被点亮,宛如一座不夜之城。
秀萼走上城楼,穿过禁卫兵们的鬼魂,相师跟在后面,收了一路的鬼魂。
宫城外的卑囚国内城,四处都有灯火,但是随处可见的血迹提醒他们,千家万户里面的都不是卑囚国的城民,而是入侵民宅的难民军。
秀萼攀上最高的高台上面豪烈击鼓。鸠占鹊巢的难民军被惊醒,衣衫不整地跑到街市上来。
“这都多少天了?宫城里的人还没有死绝吗?哈哈哈。”
“啊!你们看,居然是个女人!”
“哈哈哈,宫女啊?来陪大爷们玩玩啊!”
“是不是要拔剑自刎啊!哈哈哈,别啊,看起来长得不错,死了多可惜啊!”
曾经一国的公主,却被如此凝视凌辱。
秀萼怒极,紧咬着牙关,若不是相师马上拦住她,她真的可能会马上冲出宫城。
秀萼忽然安静了下来,她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得有一股强烈气劲在身体中随意冲撞,扭头一看,才发觉相师正在向她传送着神力。
“你?!”
“秀萼,你去杀了他们!若我出手,恐怕会给你招致更多的麻烦,你去杀他们!他们碰不到你的!”
秀萼闻言提着利剑,想都没想直接跃下城楼,冲进了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敌人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