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师环顾一圈之后,发现都是些侍从文臣面孔,他没有见到自己熟悉、想要见到的人。
也没有一个沉着冷静的。
只有国主面上还保持着冷静,毕竟他的一举一动影响着在场的所有人,他不紧不慢道:“不是不能开......”
相师道:“现在开宫城门,就是聚民心。”
国主终于松口并迅速拟旨,让卑囚国的平民进宫城避难。相师刚要去向禁卫兵传达开城门的指令,却被国主留下:“相师道长,且等一下!”
众臣目光聚焦过来。
相师正有想要问的,他先于国主开口:“乐猰在哪里?”
现场一片哗然。他们似乎已经听到有不少传闻说面具相师和乐猰之间的关系匪浅,没想到相师直接当场问了乐猰的去处。
真的够直接,一点不遮掩。相师只是想向乐猰询问鹤尾所说的事情,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复杂,不可告人。
有人答道:“乐猰是卫兵,自然出去应战了。”
相师豁然,他早该料到,他转身要走,一是要去安顿卑囚国的平民,二是要去向乐猰确认。
国主一直欲说还休,这下看相师要走,终于忍不住道:“相师道长,你能不能留下来?”
留下来就意味着守卫最后一道防线,能保护在场的王公大臣,但没办法上阵杀敌。相师自然是不愿意也放心不下,撇开衣袍道:“不妥,我也要去应战!”
相师衣带当风,因为身上已经染上了不少血污,大殿中留下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他知道国主的担忧,于是在大殿中留下了一道坚固的结界,那道结界阵眼处,居然长出一棵枯萎的小草。
“请国主过来,用你们南荣氏的血,滴在此处!”
国主半信半疑,并没有动作。相师等不及了,直接将那小草推到了国主的面前:“来吧!国主!”
侍从们上前阻拦:“哎哟,国主万一您贵体有恙怎么办,不要用您自己的血啊!”
身边几个身强体健的侍卫道:“来来来大不了用我的!”
相师道:“只能用国主一脉,南荣氏的血。南荣氏享受了卑囚国最多福祉,理应承担最多的义务,否则此阵不灵!”
国主一听这话,没有推诿,慢慢走上前来,拔出了腰间的短剑,割在了自己的手腕上。鲜红的血线顺着手腕滴落了下来,落在枯萎的小草上面。过了一会儿,已经滴了不少血进去了,却不见枯萎的小草上有任何复苏的动静。
有人质疑道:“既然你是设阵者,为何不用你的血?”
大臣们的质疑其实也有道理,这么个从来不肯把面具拿下来的神秘道人,说要设一个阵法,谁知道是用来保护还是用来圈禁呢?大敌当前,他们不敢再赌了。
相师一言不发,突然夺过国主手中的刀,照着自己的胳膊狠狠地划下一刀,他的皮肤瞬间萎缩了,可是一滴血都没留下来。
“如果我有血的话,我早就自己上了。”
他从来都不缺少身先士卒的勇气,但却时常面临质疑。
有人惊慌道:“啊!居然没有血!不会是妖怪吧——”
相师闻言,冷淡地睨了一眼:“我不是妖怪,但我没有血,滴不了。而且这个阵是用来保护你们的,又不是保护我的。”
众人被相师所言骇住,再也没有质疑了,可相师还是能从周遭众人的目光中察觉到忌惮,正常人畜谁会没有血呢?
国主眼前一黑,不小心倒在身边的侍从身上,众人扶起来后忙道:“再滴国主的身体就撑不住啦!”
相师摇了摇头,道:“还有没有南荣氏的亲贵,出来滴血!”
这时候又走出来两个大臣,他们也是南荣氏家族的人。又有好几个侍从先于其他大臣站了出来:“我们也有血,来吧。”
相师绷着脸,什么也没说。好在那株小草慢慢地由枯萎变得嫩绿。一呼一吸之间,形成足以笼罩整个大殿的结界,散发着缃黄和缥翠相交的光辉。
相师叮嘱道:“这是用你们的血维持的御守结界,这颗小草就是阵眼,别让它饿着。”
原来不光是南荣氏的血可以,这里所有人的血其实都可以用来浇灌阵眼草。相师见到他们虽然心中有疑,但都照自己说的做了,也没有人逃避,终于心生安慰,能放心再入混局之中。
宫城内的空地上已经坐满了逃命的卑囚国人,他们向着国主所在的大殿朝拜,感恩国主的恩德。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实际上说动国主,用御守结界做成这笔交易的是相师。然而释然如他,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宫城外则是一片混乱了。靠近南城门的地方基本上都已经被难民军所占领。他们如同饿了太久的猛兽,不光肆意掠夺,还焚琴煮鹤。
一个身材瘦小难民军神情猥琐,指着一株扶疏郁然的丹桂道:“唉,你们看这是什么花,我长这么大都是泥呀粪呀的味道,哦哟哟,这个花还挺香的!”
另一难民军附和道:“这是卑囚国的国花啊!桂花树!”
那难民军脸色一变,一刀砍掉了桂花树的大半个身子。落花纷乱间是那人目光贪婪的脸。
“国花啊?砍了砍了国运就没了!哈哈哈!”
说罢他们将从桂枝上剥下几簇落花,含在嘴里又和着唾液呸一声吐出来:“什么玩意儿啊!居然他娘的是苦的!浪费老子的表情!”
在有意无意的好一阵砍伐下,凡难民军所到之处,道旁的桂木全部被腰斩,再也见不到桂香浓郁,星桂如雨的场景了。
众人哄笑道:“花这种东西嘛!只有任意被人攀扯的命!”
“小娘子,你说是不是!走!带回大营去!”
“嘻嘻,女子如娇花若无棘刺,不也是任人攀折的命啊!”
难民军抓了几个还没有来得及逃跑的卑囚国女子!
她们的尖叫和哀嚎,只会让这些难命军更加的兴奋,她们团抱在一起,却被难民军抓住硬生生地扯开。等待她们的命运究竟是什么将不言而喻。
突然,兴奋的难民军眼前一黑,还没来得及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发现自己居然陷入了永久的黑暗当中。紧接着,下身一凉,双腿之间的连接直接被利刃斩断。
相师嫌弃地扔开手里那把滴血的刀,冷冷道:“你们好好给我冷静一下!”
那几个女子惊慌失措,但也知道相师在救她们,牙关松动,感激涕零。
相师道:“姑娘们,你们进宫城去,不要回头!”
他附灵到桂枝上,又把桂枝交到她们手上:“无论是谁,有人拦住你们,你们就动手抽他!”
姑娘们道谢,相师制止道:“这种时候,只能自救,若你们会杀敌更好。牛马尚且知知道反抗,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失去反抗能力的呢?把他们的刀夺过来!国主同意了开城门让卑囚国人进去暂避!马上去宫城!”
他素来不喜欢看见女子被欺压,如果自己来晚了,又有谁能救她们!他怒,他悔,他怕!
“你们要是都能自己保护好自己就好了!你们要是都敢拿剑拿刀,而不是拿花拿针就好了!”
“多谢恩人!我们知道了!”好在那几个姑娘警觉,听了相师的安排,像兔子一样朝宫城跑去。
不远处又有几个难民军集结起来,他们一脸的饥肠辘辘,对着从街市上面抢过来的饼子就是一整狂吃,一边吃,还一边嫌弃。
“哎哟,你们说说,卑囚国人爱吃这种圆饼啊哈哈,说是什么月饼,象征着团圆,象征着喜庆!你们看,这个饼子都被撕得七零八落了,还有团圆吗?还有喜庆吗?”
“他们不喜庆,但是咱们喜庆了呀,啊哈哈!月饼嘛,当然谁吃谁喜庆啦——”
那人话还没说完,猛地一下喷出碎渣来,原是他的脑袋被冷不防地拍了一掌。
相师施掌,当场打晕了他。余下几个难民军一看有人来阻拦他们,群起而攻,从四面抄起刀来就往相师的身上砍去。忽地气劲咆哮间就将他们五脏震碎,甚至连武器都用不着。
“啊啊啊救命啊!”好巧不巧,数个卑囚国人在不远处正被难民军所挟持。
他们身后的难民军见相师一步一步靠近,架住那几个卑囚国人道:“喂!你再敢靠近一步我就杀了他们!”
杀人是容易的,难的是救人。
难民军耳边传来相师的轻悠悠的声音:“好哇,那你杀呀。”
难民军不可置信的转过脑袋,之前他们手上俘获的明明是卑囚国人,现如今却变成了相师,还是好几个相师同时站在此地,而卑囚国人已经瞬移到了一丈开外的地方。他们顿时疯了似地大吼大叫起来:“啊啊啊啊啊!”
“不就是移形换影吗?用得着这么害怕。你们杀别人的时候怎么不替别人也害怕害怕?”相师嗤笑,他们手上带血的利刃刺痛了他的眼,想必已经有不少平民命送他们之手。
三两下发落了那几个难民军,相师将这里数十个卑囚国平民带到宫城不远处,叮嘱道:“如今情势危机,你们快进宫避难,国主准允了。”
被救下的平民面有不舍,像是有什么事情堵在喉间说不出来。
“我们......我们还有家人已经从西城门出去了,若是我们进宫城了,会不会......”
“呜呜呜......再也见不到了。”
相师道:“哪有那么严重!你们马上进宫,西城门还有人是吧,我把他们也带回宫来!”
众人没有其他办法,只能信了他。西城门明明还没有失守,可是一出去就是满地的尸体,那些尸体估计都已经膨胀了,万一不小心碰到也会被染上尸毒,光是想象就让人作呕。何况西边外面很难说会不会埋伏着难民军,逃到西边去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
果不其然,人是从城门下的一个不起眼的狗洞处钻出去的。
想逃命总是有办法的。因为前日的绵绵夜雨,逃跑的地方留下了道道或深或浅脚印。脚印一直蜿蜒到道旁小山坡,其上密密麻麻排满了些低矮错落的石砌,相师一时间没反应出来那是什么。
不过,他很快的回忆起这些东西是什么了。
“是石冢啊。”
石冢就是埋死人的坟冢,一般普通人家家里有人过世后,亲人会在道路两侧修筑石冢,把尸体就近埋在道路的两侧。
可是怎么石冢外面会无缘无故有脚印呢?而且从脚印的方向看,好像是有谁进入石冢。
相师果断去将其中一座石冢移开,发现了半圆的冢中,居然藏了七八个活人!实在匪夷所思!
这些人分明都是卑囚国人。
相师道:“不忌讳生死吗?为什么你们会躲在石冢里面?”
石冢中的几人看相师面无杀气,又是一副清俊打扮,道:“我们在避祸啊,城里不是已经沦陷了吗?你是谁?我们这里已经躲不下了,你快走啊!”
相师道:“躲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你们跟我去宫城吧!”
几人心怀疑虑,不愿意跟着相师走。相师也没办法,刚要离去,只听其中有人咳嗽起来,一个是半大的孩子,一个是垂暮的老人。
他们双目发红,脸色发灰,完全是一副中毒了的样子。
相师:“你们中毒啦!”
卑囚国人:“不可能,石冢里面的尸体都是经过特殊方法防腐的,怎么可能有毒呢!”
相师想了想:“应该是山下陈放着的尸体的尸气飘了上来。若你们随我到宫中去,还有机会诊治一下。走吧!”
回宫城的路上,相师问道:“你们方才说的尸体会经过特殊方法防腐,是什么意思?”
卑囚国人答道:“我们会用香料保存,然后让泥土吸收掉尸体中的养分,所以不会有尸气,尸体会逐渐被泥土分解,石冢附近的植物也会长的很好!”
相师:“原来如此。很多人恨不得把自己尸体完好无损,形如生时。”
卑囚国人:“卑囚国人不会,卑囚国上到宫廷下到平民的习俗是死后不用棺椁,回归土地。毕竟生前已经向土地、向万物索取了太多的东西。”
沾染了尸气的人一路上挣扎呻吟着实痛苦,眼下缺少一个通晓医术的人。正好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此时出现。
“啊,恩人!怎么又遇见你了!”说话的居然是一开始在岁驿馆中被相师救下,后来又在村寨中再次遇见过的小药师。
相师一点都不高兴:“不是让你离开吗?你怎么跑到卑囚国来了?”
小药师有点委屈,他先蹲下查看着那几个中了尸气的人,给他们吃了点药草时候,才站起来说道:“不是我不想走呐,但我的药草还在寨子里,我想等那些坏人走了之后再回去,否则可惜我种了那么多年。”
相师知道怪不到他头上,温声道:“那你在这儿也挺好,尸气应该会传染人,你能帮忙看着点也好。”
小药师怯怯一笑。
相师又离开宫城,继续寻找正在逃难的卑囚国人并将他们接回宫城安置。他一刻不停歇,陆陆续续地将成千上万的卑囚国平民引到了宫城中来。
远处是兵士们正在激战抗敌的身影,落日镕金,他们浴血奋战,几乎从天亮守到了天黑,终于成功的将难民军赶出了城外。
难民军也死伤了不少人,在城外不远处安营扎寨。
相师留在宫城中,守着大殿,军报一个接二连三地传递回来,因此他对外面的情况也了如指掌。
卑囚国士兵的队伍出现在宫城下面,他们人人风尘仆仆,经历了一场恶战才得休息,都目光涣散,身心疲惫。
国主急切知道前方的战况,宣了百猛身边的一个副将上来问话。
卑囚国是个小国家,人口有七八万人,其中士兵接近一万人。
副将通禀说前线战况惨烈,卑囚国士兵损失了一千余人,难民军死伤一千五百多人,可以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国主很生气,又是叹息又是斥责。
相师无奈,在殿外插了一嘴:“那难民军中有很多人没有受过专门的训练,但是胜在不要命。咱们的兵士已经够卖力了!”
毕竟还要靠士兵们保家卫国,国主和大臣们沉默着,也不再说什么。
副将接着又献上了一件宝物,说是从难民军手中缴获的一件宝贝。
待呈上来之后,才发现是一把生锈了的斧子。国主疑惑问:“此物为何?”
副将道:“是我们缴获的一把难民军的斧子。”
国主更加疑惑,也很生气:“一把斧子而已,呈上来做什么?”
副将面露畏惧,道:“此斧威力甚强,持斧者会变得力大无穷同时灵敏无比,当时在战场上几乎是杀了我们近百个弟兄!”
众人骇然惊叹。
副将继续道:“这把斧子上面还有十个小字,仿佛是天然形成,不像是人工刻凿的!”
国主面色凝重:“呈上来。”
侍从官将斧子呈上来,一旁的文官孤过来辨识斧子上面的文字,并逐字念了出来:“月光萧瑟处,重阳旦日新。”
接着,文官大惊失色,立刻跪拜,口中念念有词。众人都被这十个字惊呆了。
相师虽然参不透是什么意思,但知道意头恐怕不好。
有大臣道:“卑囚国敬奉月神,恐怕就是这句话里面的月光,而萧瑟月光显然是对卑囚国的大不敬啊。”
另一大臣道:“重阳旦日新。每年中秋之后不到一个月,就是重阳。但是这句话的意思恐怕不简单,暗指月衰日新。”
“如果这把斧子不是人造的,难道是上天的示意。”
一时间人心惶惶,没有人敢再说话。
相师这时候踏入正殿中道:“国主,我看未必,如果真是天赐的斧子,怎么会轻轻松松被咱们的士兵缴获了呢?这位将军,你说这斧子厉害,杀了几十号人,请问又是谁将它从难民军手里夺过来的呢?”
副将如实道:“是乐猰。”
相师很意外,突然担心道:“他在哪,怎么没见他回来?”
副将道:“还和百猛在军营。”
悬着的心落地,相师不知不觉已踱步道大殿外,凭栏独望,耳边再也听不见殿内接下来的交谈。
“一句话不说,跑的够快。”也不知道他是在说给谁听。
“看来还杀了不少敌,果然没看错。”也不知道他是在赏识他人,还是在褒奖自己,或者二者兼有。
不知过了多久,思绪被从身后而来的国主近侍所打断:“相师道长,国主有事情要和您商量,请移步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