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师怔忡了会儿,笑问:“你是知道什么好去处吗?”
就算有什么好去处,普天之下,三界之中,有哪个地方不拜神求仙?又有哪个地方不在玉京的掌控之下?
乐猰捕捉到相师目光中的暗淡,他道:“会找到的,我们一起走,会找到的。”
相师轻轻扭动从乐猰的双臂中挣脱出来,连连摆手,他笑着拒绝了。
乐猰一下焦急了起来:“你不信任我?”
相师转过半个身子,抬肘撞他胳膊,埋怨道:“如果我不信任你,你是不可能碰到我,你刚才还舔我脖子,现在湿糟糟的!你看!是不是你舔的?”
相师摸上自己的细长脖颈,又顺手狠揉了一下乐猰略微凌乱的发顶。
野兽有些不甘心,还想张口嗷嗷说些什么,哎哟哟几声人的嚎叫响起,他只能咬紧牙齿,不情不愿的转身探去。
相师忙在乐猰的眼眶处轻点了两下,幽蓝深邃的眸色变得普通后,野兽的气质消散了不少。
是那几个禁卫兵苏醒了:“怎么我们没死!天哪!方才我感觉我的脑浆都要被抽出来了!”
原来雪灵被乐猰一路捡来的灵魂撑爆之后,还把之前吸进去的灵魂给吐出来了!
到头来,这雪灵竹篮打水一场空!
相师一时间特别无语,想起当日那招人厌烦的神侍特地巴巴跑过来告诉他,白皐要拆他的玉蟾宫的时候,玉蟾宫里面的物件估计已经被清理出来了。
他向来觉得那些死物没什么意思,白皐身边围绕着不少舌灿莲花的文官,说什么与他孤月般清冷高贵的气质相符合,特地将那些死物搬进玉蟾宫的。
呸,简直荒谬。他明明爱凑热闹。
接着好几个禁卫兵抖抖瑟瑟地站了起来。
原以为乐猰还在恢复,没法像往常和禁卫兵交流,哪知道他恢复的极快,此时已经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察言观色,而不是动不动就像野兽一样,遇到在意的喜欢的就抓过来搓揉几下舔舐几口,高兴了再嚎叫两声。
相师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奇怪自己为什么有点欣慰。
乐猰表现得紧张焦急:“诸位,你们没事了?是吗?!”
相师看的出来,乐猰其实一点都不紧张,便在一旁整理衣袍,好整以暇地准备看戏。
乐猰站直了身子,特意将相师挡在身后。
禁卫兵奇道:“乐猰兄弟,你也没事?”
乐猰点点头,相师探出头来像看看这些禁卫兵死而复生后是什么表情。
哪知那禁卫兵一见到相师,就像是见到了鬼,指着他道:“哎哟,这个不是影子吗?”
面对凡人的迟钝,相师皱眉道:“谁说我是影子了?我是活的好吗?”
乐猰表情十分严肃,道:“刚才那个东西,凶恶狡猾,想要引我们内讧,故意朝着相师道长做出跪拜的样子,是相师道长将它制服的。”
周围的街景恢复正常,雪灵编织的环境轰然倒塌。玉京的繁华,不过是旧梦一瞬罢了。
禁卫兵见最先倒下那个圆脸小兄弟也活了过来,都很高兴,将相师遗忘到一边去。
乐猰趁着间隙,目光回落到相师的身上。相师察觉他又在看自己,眼神从那群死而复生而欢喜雀跃的士兵们身上移开,道:“深藏功与名!嗷嗷!”
深藏功与名说的是其实是乐猰救了他们却不彰显自己的功绩。可嗷嗷是什么东西?
“嗷嗷?”乐猰讶异地等待答案。
相师轻言细语道:“嗷嗷是你呀,刚才你叫的好大声呐,没把耳朵给我震坏了。”
乐猰有些尴尬:“这个嗷嗷......”
相师调笑道:“难道你还想叫嘬嘬?可嘬嘬已经有主啦。”
乐猰神色微变:“嘬嘬又是谁的名字?”
相师看似轻松的道:“是以前的一个很聪明,很有个性的小友的——小名!”
乐猰问道:“小友?那个朋友现在在哪呢?”
相师叹气:“丢了,走丢的,是我没看好。”说罢,他情绪低落地缄默着。
乐猰紧抿下唇,喉头攒动,微微笑着,忽地抬头看天,深吸一口气后,才低下头来,似乎有一团酸劲在他胸中横冲直撞,出口近在眼前,却又不能轻举妄动。他庆幸方才相师为了不让他的异色眼珠露出来,施的遮掩法术还没消退。否则,开始泛红的眼珠一定会让他难堪。
乐猰道:“今夜便是中秋,玉蟾兄,我能听你讲讲以前的事情吗?”
相师踌躇,以前的事情太多了,几百年的旧账烂账什么时候翻得完,他有些为难情:“嗯你说的什么事情?”
乐猰道:“就只讲高兴的,如何?”
相师应道:“高兴的吗,好啊,到时候回月神庙的时候讲吧。还可以等小柳回来一道,我借住了好一段时间,顺便为他庆祝一下。”
相师抱着双臂,姿态放松地望着乐猰:“有机会也讲讲你的故事吧,乐猰。”
乐猰郑重而期待地点了点头:“好。”
禁卫兵急着回宫城向国主复命,他们是乐猰请调的,所以他也必须跟着一道回去,离开前乐猰抱拳问:“玉蟾兄,我一会去国主肯定会问起解梦之事,我尚不知如何作答?”
相师哀叹一声:“这国主还真是容易被影响。你先回去吧,我一会会来的!”
相师没跟乐猰一起去,是因为他心里对于雪灵作恶一事,还有些疑虑,总觉的哪里不对,遂准备自己梳理一下。
雪灵为了化实,连勾魂索都练化出来了。好在后来解决了雪灵,成功拯救了卑囚国中的众人。
雪灵这种东西,本身是精魄,而不是魔物,只有吸取了凡人的灵魂而化实的雪灵才会散发魔息。
所以,不光是惊马山,其实只要有霜雪堆积的地方,就可能孕育出雪灵。雪灵的变幻多端,相师今日算是见识过了,连玉蟾宫中,也无声无息诞生出了雪灵。
这雪灵喜爱模仿和它相处久的人的一言一行,侵入神像、假扮月神十有**也是它做的。
但是,它也并不是想取而代之,而是想化实之后,要求相师回玉京。它的怪异想法还真不能正常的思路来揣测。
一种只知道实现自己的目的,不关心在乎别人的死活的行为方式。相师隐隐觉得很像一个人。
雪灵变成自己的样子,模仿自己,恐怕不是视相师为主人而做出的行为。雪灵选择变成他的模样,肯定不是为了讨好相师,它是为了——
“您必须和我回玉京。”
“您从头到脚都是帝君的。”
“如果不做臣属,那就去做禁脔。”
它是语气诚恳,态度笃定,但是它桩桩件件的要求都不是为了相师!虽然原本是玉蟾宫中的物件,受了相师灵气的滋养,但是它的话却字字句句偏向白皐!
相师看着远处的宫城,呢喃道:“一副冰雪样貌却虚伪至此——”
“不想我之所想,不思我之所思。口口声声说它是玉蟾宫的物件器具,到头来还不是白皐的走狗。亏得我之前有一瞬间觉得亏待了它,以为是我让它有了心智却遗弃了它,倒是我先入为主的觉得它可怜了。”
“我已仁至义尽,如此一来也好,省得它阴魂不散地纠缠,再无端端害了卑囚国的城民。”
相师没来由地陷入到一阵不安之中。雪灵一死,那么之前祈愿的事情会如何解呢。它一开始并没有直接吸食魂魄的能力,只能从误拜邪像的卑囚国人处尝到了信仰的力量。但是若要得到信仰之力,它必须满足他们的愿望。可现在雪灵死了,卑囚国人的愿望到底怎么办,即使它只是虚假地满足了一下,它死之后,那些愿望是不是也会破灭?
一个黑影突如其来出现,黑影的主人勾着一只脚挂在房梁下面。
那是件黑色的斗篷,正晃悠悠地与相师面对面看着,本来他正在廊下踱步思忖,被这么个奇怪的东西挡住了去路,自然不悦:“阁下所为何事?”
黑斗篷落到地上宛如一滩泥泞,又倏然立起来成一个人高,诡异的感觉油然而生。
相师蹙眉:“你是那个鹤大夫?”
没想到鹤尾在劝说乐猰离开失败之后,又跑来找相师,实在让人弄不清他的意图。
鹤尾阴晴不定地笑了笑,毕竟他刚刚还被乐猰给赶走了,这下来找相师,只怕情绪和意图不会太好。
鹤尾道:“没想到乐猰倒是始终如一啊。”
相师道:“你和他很熟?”
鹤尾如同碰上了什么脏东西似的:“没有,我们一点都不熟。我只不过是觉得他把自己身上的魂魄都弄丢了,蠢死了。”
相师没想到眼前这个神出鬼没的巫医居然知道方才在雪灵的幻境中发生的惊险一幕,不由的开始怀疑起来:“你当时也在?”
哪知鹤尾道:“我无处不在。”
相师道:“无处不在地作壁上观?料你也不是凡人,既然你在现场,为什么不现身为什么不帮忙?”
鹤尾一听这话,笑声简直如同止不住地流水一般往外冒:“我又不是卑囚国人,他们的生死与我何干?”
相师点点头,无可奈何:“说正事吧,你应该不是找我来闲聊的吧。”
鹤尾语出惊人:“卑囚国要不行了,你如果想和乐猰脱困,就在今晚月圆之夜的时候来找我。”
相师眸中闪过诧异,语气不善道:“什么叫不行了?哪里不行了?别告诉我你在没事找事。”
难民也退了,雪灵也走了,还能有什么东西找上门来讨打不成。
鹤尾道:“你一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是不是?你觉得自己保得住卑囚国是不是?”
相师当即问道:“你是不是认识白皐。”
鹤尾道:“我不认识,我也不想认识。”
相师笑道:“回答的如此干脆,阁下不是心虚了吧?”
鹤尾道:“我们说回乐猰,你觉得乐猰对你如何?”
相师一愣,又有一种被窥伺的感觉沿着脊背爬了上来:“这么多喜欢躲在暗处的家伙,光明正大有那么难吗?”
鹤尾道:“你一定觉得乐猰很可靠,很听你的话,是不是?而且他还喜欢抱你,缠着不让你走。我知道,无论是凡人还是牲畜,都喜欢彼此环绕、彼此依靠的感觉。即使你是,哦不,是你也不例外。”
相师不耐烦道:“你想说什么快说,我还有事要做呢。”
这家伙也不是凡人,大概也知道他的底细,也没有必要再遮掩或客气什么。
鹤尾一字一句,尖刻如匕首一面舔血,一面剖心:“乐猰只是在确认你的味道,然后在你的身上留下他的味道,他就可以找到你了,你以为他是信赖你吗?你以为他是舍不得你吗?他的想法我怎么可能不清楚,我可是和他一起呆了好几百年了。你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吗?”
相师平静问道:“为了什么?”
鹤尾恶意一笑:“当然是拿走你的全部法力啊!”
相师压抑住心中的疑虑,表现得十分冷静道:“我倒是头一次,听说可以把法力全部转给他人的话,你说说你们会怎么做?”
鹤尾狡黠非常,不再透露下去,反而继续刺激相师道:“所以你应该不认为他是真心的吧?”
相师笑道:“我只是脸遮起来了,眼睛可没有遮起来。虚情假意的人你以为我见的少了吗?昔日围绕在我们身边的人不少,如今我周遭一片清冷,往日那些说热闹话的一个都不在了。只要乐猰还愿意在这个时候陪我,我又为什么要拒绝呢?若是他真的想要我的法力,那你就让他过来和我说,只要他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是愿意用我的法力泽被苍生,我给他便是。”
鹤尾这次没笑了,只道:“你不像我想象中的轻狂。”
相师不屑道:“你知道我多大年纪了吗?还轻狂呢!我不喜欢说大话也不喜欢听大话,别人我管不了,但别在我跟前说大话。”
鹤尾:“”
相师遗憾道:“那你挑拨离间失败了啊。乐猰本来就不怎么说话,所以我更相信他做的什么,而不是说了什么。”
鹤尾冷笑了一阵,抛出一句近乎残忍的话:“你已经不行了,就算乐猰不要你的法力,但我会要的,就在今晚的月圆之夜。”说着他伸了一管黑魆魆的袖子出来,逐渐靠近相师。
一股恶寒从心底蔓延出来,相师抬手打掉了那只袖子。
鹤尾若有所指,道:“有意思,让乐猰接近你,却不让我接近,我和他又有什么分别?”
相师猛地祭出一击,却不见鹤尾踪迹:“别让我再看到你,否则我把你撕了!”
末了,他望着远处人群聚集的城池,呢喃道:“不乐本座,头上华萎,谁能救我?我还有什么好利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