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师明显身子抖了一下，谁能体会他现在的感受？
何止是阴私，简直就是血淋淋的伤口被人瞧见。
如果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他大概只会显得错愕，甚至斥骂两句。而他现下的反应恰好说明了乐猰描述的场景真真切切的发生过。
相师周身的空气凝滞，他四周好似升起了一层不可见的屏障，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剑：“你知道的不少，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杀了。你不是凡人，所以杀你我也不算犯戒！”
乐猰并没有防抗或者挣扎，反而一副诚心要引颈就戮的模样。相师此刻皮肉都是痛的，杀掉乐猰根本不能减轻他的半点痛苦，反而——
“你过来，扶着我。”
乐猰愣了片刻，相师受不住身上的伤痛，朝着一侧倾身倒去。他向来是不需要扶的，他向来都一鼓作气的，他向来都是朝气昂扬，战无不胜的。但是这一次，他由藤条裹覆的身体生生被利刃拨开，他是痛的。
而更痛的心中的愤怒、酸楚、不甘、悔愧，铺天盖地而来，将他裹挟，将他撕碎。
但是他沉默着，压抑着心中强烈的情绪。靠在乐猰身边。
乐猰道：“殿下，你若杀我，我心甘情愿，可是我想先带你出去。”
相师道：“出去还不容易吗？只不过这个虚影在这里，就是要吸人魂魄的。你看到那些从天而来的冰冷绳索了吗？那是雪灵长出来的勾魂索。”
视线望外面探去，到处都是四处飘荡的勾魂索和白茫茫的殿宇。二人在小轩窗后面埋着头，靠得极尽，能闻到彼此的气息。
若这一幕发生在日常有多好，乐猰恍然失神，却被马上打断思绪。
相师道：“我想雪灵趁着卑囚国人祈祷之际，作为满足他们祷告的代价，吸取了一点他们的魂魄，只是些微的魂魄残缺，并没有损害他们的三魂七魄。在吸取魂魄的过程中，又给他们注入了魔息，魔息才是关键。法力微弱，心智不坚的人受了魔息的影响会受控于雪灵，雪灵为了彻底吃掉他们的猎物，化出虚影，引诱他们进来。”
乐猰低头问道：“有没有办法将其除掉？”
相师抽痛，靠在乐猰身侧，扬起头：“若是到处动窜的，我还能收拾下。可是现在我们在虚影里，相当于是在它肚子里，根本不知道弱点在哪。”
乐猰道：“禁卫兵中有几个弟兄误闯进来，已经死了。”
相师道：“吸人魂魄，兵不血刃。”
乐猰心中烧起怒火：“是那个人做的？”
相师眨了眨眼，认真地警告：“如果你不想被盯上的话，你最好少提他。”
这话怎么止得住乐猰的仇恨，他忽然意识到为什么乐猰到过玉京，认识自己，却还是选择呆在凡界，乐猰一定厌恶白臯并且亲近自己。
相师无奈强调：“我不想再牵扯无辜之人的性命了。”
乐猰轻轻说道：“没关系，我早就死了。”
相师仔细地看着这个男子，一具活生生的身体，说出来的话好似在袒露骸骨。如果是平常人听了，一定对乐猰敬而远之，相师却只觉得他实在坦然，不禁道：“如果有机会，我要让涂黎来看看你到底是什么鬼魂附身在了人的身上。”
乐猰嘴角难得勾起一笑，脸上一闪而过自信而凄凉的神情：“他决计看不出来。”
从外面看，两侧都是楼阁台榭、朱楼碧瓦，他们身处的地方却处处蒙尘，为什么在外面的光景和实际的内里有这如此大的不同？
相师转身后，推开了身后一扇门，里面居然是一处卑囚国的民居内景，原来是虚中有实。
乐猰问：“玉蟾兄你是怎么到这里的？”
浑身如同被碾碎了一半，几乎是牵一发动全身的痛，相师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却还是若无其事道：“有点痛得受不了了，先找个地方养伤，哪知道土遁出来之后是这里。”
卑囚国的民居并不是独门独户的，不同的几家人会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面，共享柴房、穿廊、灶堂，一是为了省钱，一是为了邻里之间互相关照。他们刚刚所在的地方正是一处柴房。
仰头望去，天空透着惨白的死尸色，数根勾魂索从天垂落下来。遗憾的是，这里家家关门闭户，雪灵一时间找不到猎物。
相师道：“你看着这些勾魂索是不是很吓人，像不像我身上长出来的东西。”
说罢，他强忍着疼痛，又将身体里新生的藤条召唤出来，盘绕在乐猰周围晃来晃去，这么做似乎是他的恶趣味。
乐猰愣了片刻，把藤条温柔地顺到另一边去，然后扶紧了相师，让他靠在自己的右肩：“痛的话就别再这样了，我一点都不怕，你可以再想别的办法吓我。”
“哼。”相师一开始是打算震碎乐猰长久以来的平静假面，想从他的脸上看到明显的情绪，比如恐惧或者是嫌恶，却没想到乐猰不为所动，还让他想想用别的办法，相师颇为遗憾道：“我都用了很长时间接受自己这副样子，你倒是一点都不在意。那我想不到别的办法能吓到你了。”
乐猰望着他的眼睛，道：“只要你不再不辞而别，就吓不到我，其他的我一点都不在乎。”
相师看似挑眉，实则撇过视线，道：“你不是能通过气味找到我的吗？”
乐猰闻言，表情变的严肃起来，他缓缓的靠近相师，试探地握住他的双臂，见相师没有拒绝，低下头来把鼻子深深地埋在了相师的脖颈间。相师以为乐猰会靠压在自己的身上，但是乐猰只是轻飘飘地蹭了蹭就离开了，一阵没来由的失落感袭来。
而他哪知乐猰接下来说的话，更让他愕然：“味道变了，不是木犀的清香味了。”
相师半开玩笑道：“呵呵，那变成什么味道了，难道变成北山烤山鸡的味道了？”
乐猰抬起头来，神情很是紧张：“腐烂了。是木犀腐烂枯朽的味道。”
可相师看起来并没有出现什么明显的问题，他一听腐烂枯朽这四个字，眸光涣散开来，不知道视线停在何处。
他知道，乐猰应该不会骗他。他出现了天人五衰的征兆。正常神仙如果长期游离玉京境，有诏不回，迟早会出现天人五衰的征兆，更何况他已经离开玉京几百年了。
相师自嘲似地笑道：“呵，腐烂枯朽吗？”
乐猰道：“定是那几个唱咒人干的，没想到会产生这个大的作用，我回去一定可以找到解咒的方法。”
相师道：“其实我没什么感觉，大概也只会影响一段时间吧。”
乐猰担忧地摇头：“他意图险恶，不会这么简单。”
相师注意到话里说的是他，不是他们，面对如此直白的评价，相师开始有些佩服乐猰的勇气，可惜他后知后觉，觉得对方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结果就是退路都断了。
越想身体的痛楚越明显，相师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喉咙发紧对乐猰道：“乐猰，你先走吧，我痛的很。”
他一面说，一面费力抬手推开乐猰。原想说些难听的话恐吓一下这个一直以来无所畏惧靠近他的家伙，一看到乐猰担忧的神色，他又把已经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可是心中的恐惧越来越浓重，他真的很怕突然一个意识不清，倒在乐猰怀里。
明明面对魔物恶兽每次都能手起刀落毫无情面，如今却优柔寡断起来。
乐猰问道：“你痛我就背你？”
这个问题不就相当于你别走吗？相师大概是觉得自己痛的想太多了，正自嘲自己太没用了，哪知道乐猰蓦地补了一句：“拜托别再离开！”
相师难受地笑道：“那你背吧。”
于是他就整个人趴在了乐猰的背上，就像趴在了广阔绵软的草甸上面。乐猰的身体，结实但不僵硬，相师趴在上面舒缓了不少，以至于不由的轻哼了一声。
乐猰道：“还难受吗？”
相师摇了摇头：“重不重，要不我变女相吧，你也能轻松点？”
相师估计是快痛晕了，其实变女相不一定有什么作用。乐猰还没来得及拒绝，立刻感觉自己身上如同流淌着温香软玉。
相师抽痛道：“别绷太紧啊，太硬我也疼啊——”
可以对天发誓，他说这话的时候，确实感觉身下的躯体忽地僵硬，没有想到其他奇怪的地方去。
“唰“身旁一侧的房门突然打开了一条缝隙，好像是有人在里面。这一下，差点没把相师吓得跌落下来，他赶紧将修长的双臂挂在乐猰的脖子上。
“啊！你们在干什么啊？”说话的似乎是阁半人高的小孩，他用手指掩耳盗铃般的捂住眼睛，时不时偷瞄两下，惹得二人一阵尴尬。
乐猰道：“你家大人呢？”
小孩道：“我们都躲在家里呢！好像外面现在不太平！”
“你们是对的，好好待在家里别出来。”乐猰舒了一口气，背着相师走了过去。
小孩给他们开了门，看着乐猰的一身轻铠，投来羡慕的眼光：“你们是不是王宫里的侍卫啊，好威风啊！”
相师看着小孩天真无邪的脸，逗笑道：“怎么？你以后也做侍卫吗？”
小孩道：“当然了，做侍卫可以保护国家，多威风啊！我哥哥也在做侍卫！”
乐猰抿着唇，相师看出他情绪低落，也不多说，只摸了摸小孩的头：“你家大人呢？”
“都在后院呢！他们说害怕，但我觉得没什么事情啊！”
相师隐隐记得一句话，搜寻了下记忆，叹道：“果然是新鲜的牛肚不怕煮。”
小孩道：“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啦！”
这家人除了这个七八岁大的小孩下门口瞅来瞅去的，其他的大人都在后院的灶堂里蹲着，灶堂里堆了不少蔬菜和玉米棒子，躲灾确实是需要足够的粮食果腹。
一见到有外人来了，这家的主人一开始很警惕，但好在他们认出了乐猰。
“是乐猰长官吗？”
“乐猰长官怎么来了？”
这家人立刻围了上来，他们走近后，才猛地一惊。
“啊！你背上咋还背了个人！”
相师的手臂颜色惨白。众人窃窃私语：“不会是尸体吧？”
相师听别人说他是尸体，自然不乐意，晃了晃胳膊，道：“我还活着呢！”
众人又被吓个机灵，但听声音是女人，又不禁开始好奇地打量起来。
“啊？还是个女人？”
乐猰尴尬地咳了两声：“你们不出去是对的，外面情况很危险。雪灵来找卑囚国的麻烦，现在没法和你们细说，总之你们呆在家里面，别出去就对了。”
这家人中的男主人道：“我们昨晚就听说了，我家大的那个在禁卫当差，昨晚就传信给我们说了！让我们呆在家里面哪里都别去。”
乐猰点了点头，没想到事情那么巧，把相师放下地，又用袍子将他裹好，尽量让别人看不到相师的脸，对着这家人道：“我把他先放在这里，麻烦你们照看一下！”
这家人还没说话，乐猰感觉到被人瞪了一眼。
“喂！你什么意思！”
“我想到了个解决的办法！如果在不把雪灵解决掉的话，禁卫兵肯定会冲进来的，到时候死的就不是一个两个了人了！你也不想看到吧？”
相师歪歪斜斜地站起身子，走到乐猰去前面，他们格外贴紧，从身后看就像是搂在一起似的。
这家男主人劝道：“姑娘，你别这样。乐猰长官他是有官职的，必须听从命令保护百姓啊，你不让他走，可他是没办法当逃兵的！”
相师还想说什么，这家女主人悄悄过来拉住相师的袖子：“姑娘，看的出来你很在意他，但是现在情况危急，不是你们温存的时候！”
相师：“”
这家小孩子：“啊我不看了我不看了我走了，小孩子不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