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孩子的消息,算是唤回了男人的生志,他喝了一碗粥,情绪也逐渐稳定下来。
杨月峥也没来得及回去休息,因为——援军到了!
这个消息足以抵消疲惫,眼看着雪花开始飘洒,她连忙去接应大军。
见到摄政王从车上下来时,她不禁愣了一下,随后很快抱拳一礼:“见过王爷。”
“杨将军,别来无恙。”段春及利落站定,视线极快地打量了杨月峥,小姑娘脸色不太好,眉宇尽是疲惫,但眼里的喜悦十分璀璨,显得精神十足。
马车上,李丙真披着斗篷出来,正和摄政王寒暄的杨月峥睁大了眼,陛下身边的近侍……居然在摄政王后下来?
还未等她惊讶太久,摄政王居然做出一个她更意想不到的举动——只见他转过身,不论神态还是动作都十分自然地——将李丙真半扶半抱下了马车!
杨月峥瞳孔地震,杨月峥不能理解,杨月峥大胆发问!
面对她的疑问,摄政王也无辜又困惑地反问:“有什么问题?”
杨月峥:“啊,您,就是……先来后到,嗯,礼数?”
她语无伦次!
摄政王听懂且不在意,他摆了摆手,随即淡然一笑:“无妨,出门在外哪顾得上那么多,既是陛下派来的,孤自然要照顾好。”
李丙真也笑,眼神亮晶晶的:“小人逾矩,这一路多亏殿下照料。”
他转头,又朝杨月峥躬身一礼:“坚守灾情重地多日,将军辛苦了,陛下遣小人辅佐王爷,助将军一臂之力。”
段春及接过话头,将得知的内容悉数转达:“玄甲军已至,粮草补给充足,接下来尽全力寻救百姓,暂时转送受灾较轻的邻州,大军一分二,一部分随行百姓维持秩序,一部分与孤留在凉州,清雪垫土,开破河道,以平灾害后患。”
杨月峥惊喜更甚:“多谢陛下!多谢王爷!”
知府显然放不下这么多人,除了段春及李丙真,以及焚殷一众人,大军分散在周遭驻扎,将保护圈包围了起来。
杨月峥还想往外跑,却被段春及拦了下来:“杨将军。”
他走上前,面对杨月峥疑惑的目光,平静道:“去休息吧,不必急于一时。”
杨月峥张了张口:“可是,还有很多事没做……”
她抬首,对上摄政王浸润着笑意的目光,一直不安定的心缓缓落下,她听到对方说:“你是最不能倒下的将领,但逞强可不是好习惯。”
“去睡吧,明天还有的忙呢。”
很平淡的几句话,却十分有力地驱散了她的忐忑,被强行压下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杨月峥塌下眼眸,眉心的紧蹙终于松散。
原来她确实…很累了。
给人哄走之后,劝人休息的摄政王反而不休息,李丙真坐在原位不走,他二人这几日相处,私下里更不拘于礼数了。
夜色渐深,烛火下,他们一人一杯热水,棋盘上的黑白子散漫无序。
李丙真声线本是清亮,在烛灯下压低几分,语气又轻又软:“王爷是担心她吗?”
“是啊。”段春及无所事事捻着白子,“怎么说呢,既然我把她推出来,自然也该负起责任。”
方律倒是很懂:【一下子负担这么多人命,你怕她压力太大吧?】
【不止。】段春及欣然一笑,指尖白子落上棋盘,一头扎进黑子的包围圈:“我担心的,是她接不住这些东西。”
李丙真盯了白子半晌,目光凝落在段春及面上,意味不明道:“杨将军性情坚韧。”
段春及笑起来,他神情向来从容,此刻烛光下,反而流露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从前她得到的太少,拘束又太多。”
“当她为自己作出决定时,最初,哪怕是杨阁老,依旧不认同她。”
李丙真歪了歪头,没有说话。
“抗争本身就是消耗,有消耗便力不从心,从而焦躁,恐惧失败时面临的异样眼光。更遑论与天斗,大多数时候,人都是无能为力的。”
段春及认真对上李丙真的双眸:“越是执拗不能失败,越容易因此被压倒。”
“所以她需要有人帮一把。”李丙真倏地笑开,清秀的眉眼弯弯:“我知道她是自由的,也是为家国而生的人。”
段春及将又一颗白子落下,嗓音蕴着暖意和坚定:“我信她不怕死,信她会用命去保护百姓,但她也该明白…世上有比死更重要,也更需要跨越的东西。”
……
援军到来,杨月峥终于不用忙到脚不沾地,摄政王接手了她不擅长的琐碎活计,分担了不少压力。
近日风雪小了很多,杨月峥照例搜寻返回,简单休整一下便睡了。
她醒的早,便打算趁着空闲去看看难民的情况,由于忙碌的救援,她亲自到难民营的情况并不多,只这一看,又让她的心狠狠往下一沉。
营帐里的气氛麻木而死寂,偶尔有三两个人凑在一起说上几句话,但大多数都面无表情的闭眼躺着,只有胸口的微弱起伏证明他们还活着。
杨月峥步履沉重地走了出来,她站在院里望着天上的星星,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那天寻死的男人。
那个男人…只是万千灾民冰山一角的写照。
心中郁结难解,她顺手拦住看管营帐的亲兵,问了一嘴男人的近况,却不想对方反而愣了愣,半晌才道:“他,昨日已经进葬区了。”
“什么?”杨月峥愣在原地。
亲兵解释道:“他孩子没救下来,送走的时候让他瞧见了,不过他没闹,反而把剩下的半碗粥喝了,还跟我们聊了挺多话。”
“我本以为他缓过来了,结果半夜换岗发现他不见了,几个营帐都没找着他,后来才知道他趁夜往葬区去了。”
亲兵低下眼,很是不忍:“葬区那边值守的人发现时已经晚了,但听到了他的遗言。他说,他活着没用了,不能再浪费粮食。他说他们一家…得团圆。”
“他没找着他妻子的尸身,最后是抱着他孩子走的……”
她以为…已经救下他了。
杨月峥不知道怎么让亲兵离开的,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已经在奔往葬区的路上。
策马都要一刻钟的路途,那个人在夜里徒步走着,究竟走了多久。
霜雪夜里的风打在脸上格外冰冷,可这些寒冷,都不如她看到深坑里堆积的尸身来的刺骨。
原来这场雪灾已经夺去这么多条性命。
原来她没能救下的人有这么多。
如果她能来的快一点,铲开雪堆的力度再多一点,找到的庇护所再大一点,是不是……这些人就不会死了?
杨月峥拿不住灯了,烛火滚落在地,来不及挣扎转瞬熄灭。
漫天的雪沫,无边无际的黑暗,她站在无数尸身面前,错果是无数性命,她所有自以为是的天真破溃,茫茫之际,好像所有坚守都变得毫无意义。
她全身气力倾泻一空,膝盖一软,几乎要跪倒在这片冰凉的土地,忽然有一只手托挟住她,稳稳的将她带回应有的高度。
暖色的光又燃了起来,是摄政王踏风雪而来,他将手中提灯前举,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
灯的光团与天际重叠,杨月峥恍恍看去,更大更艳的光从光团背后展开,热烈,耀眼,如火如金。
太阳升起来了。
“天亮了。”
段春及早已放手,把灯重新交到她手中:“别倒在黎明前的悔恨里,杨将军,你要救很多人。”
他看着眼前横尸遍野:“有他们。”
他回过头,看向连绵茅屋,无限河山:“还有我们。”
“还有…你们。”她喃喃着抬起头,太阳辉煌的暖意打在脸上,照进黝黑的眼眸。
逝者已矣,可无数生者还在悲泣。
而她的恩人以烛火,让她见到了太阳。
小姑娘站在金色的光中,狠狠抹去脸上数道泪痕,重新挺直脊梁,如刀凛冽,如石矗立。
“好。”
她握灯的手不再犹豫,终于支撑住了。
仿若拨云见日,这一刻,她了悟曾经行走江湖的所求,也真正担当了将者该背负的东西。
无外乎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谁都可以倒下,但她不能。只要还有人在求救,在活着,她便为他们而战。
只是……杨月峥犹豫的看一眼段春及的背影,她欠摄政王的,好像更难还清了。
仿佛枷锁破碎的声音,没人看到摄政王唇畔的一抹笑。
从此刻起,宿乡的命运,终于彻底扭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