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答应。”
直到他说出这句话,伴随方律绽开的笑,异空间如同梦境般碎裂,段春及眼前一昏,亦由此陷入更深的沉睡。
这具躯壳中,他与方律的灵魂不再那么泾渭分明,部分魂魄相触接近,逐渐交缠。
摄政王失踪的消息密而不发,京城却在此时乱了起来。
大街小巷里冒出无数闹事的人,有书生丢了墨块,仓促间踢了绊脚的乞丐,还有追打牲畜的商贩,这些人巧合般的出现,阴差阳错阻碍了姬淮派去追查之人的行动。
焚殷带回了消息,这些人三教九流无一不缺,每个人闹出的事各不相同——
“却偏偏指向同一个目的。”姬淮道。
姬淮面色平静,他收起纸笔:“他们在此刻爆发,必是有人授意。”
“只能是‘摄政王’的人。”
“罢了,既逼出了后手,便顺着查下去。”姬淮往外走,对焚殷道,“去办吧。”
焚殷:“是。”
他退下后,姬淮盯着远方,突然来了句:“杨少卿的位子,该有人来继承了。”
……
“廖伯,到哪儿了?”
冷风直灌,段春及掀开车帘,他紧了紧衣领。车轮艰难行进,发出碾压碎冰的闷脆声。
车夫廖伯道:“还有的走哩,去凉州的人不多,从凉州跑的难民多的是!再走半个时辰就是客栈,公子快回去,风冽着呢。”
段春及:“好。”
他又缩回车内,厚重的车帘隔绝了寒风,令他冻得有点锈住的指节缓缓回温。
又是冬天,上一世…姬淮也没能等来春天。
异魂不肯给他见真身,他的话同样真假掺半。段春及不信他口中的合作,可掌握的线索太少,除了顺势主动出击,别无他法。
明知是计,却不得不往下跳。
段春及无奈扯了下唇角,从他答应的那一刻起,大抵就注定某种结局了。
在那片异空间里,异魂——不,方律对他说了计划,京城的封锁极其严苛,他们必须往凉州去。
方律说…到了凉州,他会帮助灾民,结束灾害,让美名声誉降临在摄政王身上,姬淮才会投鼠忌器。
他还说,既然你不想夺走他的皇位,那就得到民心和权力,让他不敢动你。
词句萦绕不去,段春及任由自己陷在角落,面无表情又沉默,像一块腐朽的沉木。
朽木忽然想——不知道若三怎么样了。
他没来由的认为,若三失去的记忆至关重要,那会是一个…关键。
皇宫偏殿中,姬淮语气淡漠:“你是为了杀他,才留在他身边?”
“预言。”若三眼眸空洞,似乎看向不存在的虚空某处:“预言告诉我真相,唤醒我。”
“不是,真相。”若三木愣的表情终于开裂,像他不知怎么笑一样,他也不懂怎么痛苦。
若三眉皱成一团,两颊僵硬停滞,他徒劳地张着口,像是下一秒就会在空气里溺毙。属于他又不属于他的信念相互碰撞。
“我,杀,”他磕磕绊绊地想站起来:“我不,杀,段筹…”
啸风般的身影袭近,聂同玉一掌将若三劈晕,托着他放回床榻:“他不能再想了。”
“陛下。”聂同玉朝姬淮郑重道:“若三跟了摄政王十多年,他跟我…跟我们都不一样。”
他移开眼:“他认死理又倔,认为自己来到段筹身边,便只会为段筹生,为段筹死。”
他们二人——段筹坚信若三不会背叛他,若三也无法接受自己要杀他。
聂同玉无声叹了口气,相识多年,自始至终只有若三不同,他清楚,段筹也清楚。
段筹与若三初见在一个清风携香的春日,一个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另一个却是浑身落魄的小乞丐。
当时的若三灰头土脸,却偏偏被段筹相护,拽着跑过大街小巷,躲开了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债主。
两个不大的少年面面相觑,少年段筹看他眼神发直的呆样,扑哧笑出声:“看什么啊?”
小乞丐愣愣半晌,目光落在他阳光下灿烂的笑脸上,不熟练地吐出两个字:“好,看。”
他中原话不好,还丢了记忆,段筹好奇地问东问西,最后问道:“你来中原作甚?”
灰扑扑的少年沉默好久,才说:“找,一个人,不知道是,谁。”
于是段筹托着下巴沉思,又问:“那你跟我走?没准儿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呢。”
才十三岁的段筹明朗肆意,新交旧友无数,他朝若三伸出手,如同新生的旭日蹚过世间,照亮所有目之所及,从此空茫都有了意义。
命运令他灭杀段筹,他却先一步因段筹获得新生——而后被勒令毁掉的不仅是段筹,更是他的自毁。
所以他濒临崩溃,却在无人得知的世界中,虚弱又殊死一搏地捍卫自己。
“预言…”姬淮喃喃,“朕知道。”
“他要杀的从来都不是段筹。”
……
系统识海里添置了些东西,譬如无限延伸还花纹繁复的软垫,算是给白茫茫的空间分出了天地。
除此之外,还有旋转着,风一样砸在段春及眼前的身影。
段春及:……
他都没来得及扶一把。
这一摔直接把方律的本相摔了出来,他一头乌黑碎发,金丝眼镜竟稳当地架在鼻梁上,挡住一颗若隐若现的小痣——他肤色偏白,那颗黑色小痣便格外明显。
但更引段春及注意的,是方律的眼睛。
他头疼时隐约窥探到异魂的容貌,直到现在,段春及才明白那丝异样从何而来——方律的眼睛,竟然和姬淮像了七八分。
等方律自己爬起来,段春及才若无其事道:“终于用腻我的脸啦?”
“也不算,我很喜欢你的长相。”方律一脸诚恳。
这话不假,摄政王一身君子疏朗,低眉抬眼间,尽是胸有沟壑的从容,他眼中有远胜山川湖海的风光。
——所以他很漂亮,方律这样认为。哪怕摄政王掌心满是握刀持戟厚茧,肤色虽养回几分清润,但边关的痕迹烙了印,怎么都不如世家小姐肤如凝脂……
这些特质不会损伤他丝毫,反而愈发构成那份漂亮。
方律笑了一声,他都不知道自己也会这么颜控:“之前我怎么没发现呢……”
他眼神在段春及身上来回打量,像刚得了新鲜玩具的小孩一样如获至宝。
段春及无所谓地路过他身旁,无所谓地给他一个脑瓜崩:“肯定是用过了才发现我的好,唉,你这种坏家伙我见多了。”
方律捂着脑门噎住,没接话。
……有歧义啊!你们古代君子怎么说话的!
“说吧。”段春及寻到一处软椅,软到他整个人都舒舒服服地陷进去,他微扬下巴,口吻笃定怠懒:“出了什么威胁,叫你这般急着拽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