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湿漉漉的苔藓被疾驰的马蹄踏入泥土,又翻飞着溅到路旁,顿时,腥味充溢在水雾中。
马上的两个人,一男一女,皆披着避雨的斗篷。
不远处,缀着十几个杀气凛冽、黑袍裹身的杀手,在他们身后追赶不休。
雨越下越大。
谢常殷鼻尖嗅到潮湿的气息,他心中清楚,自己又开始陷入这熟悉的梦。
梦中,两人被逼停,身后拥着女子的男人一勒缰绳,高高扬起的马蹄差点将两人摔下去。
很快,黑衣人将他们团团包围,剑尖直指两人,领头人阴沉道:“公主私逃是死罪,放下武器,跟我们走,否则杀无赦!”
接下来的画面,让谢常殷在梦中,不由地抗拒地拧起了眉。
厮杀声震天,两人身上的血迹被愈来愈急的雨冲淡,一错神,女子身上的斗篷被一剑挑开,露出里面鲜红的嫁衣。
他们边退边战,逐渐力竭,再走几步,便是万丈深的悬崖。
突然,寒光略过,攻势太过密集,他一时不察,眼睁睁地看着身旁的女子胸前中了一剑。
水雾模糊了谢常殷的双眼。
“砰——”
他的剑掉落在地,转身拥住倒地的女子,双手颤抖,试图捂住她的伤口,可无济于事,鲜血仍不断从指缝涌出。
女子费力地握住他的手,勉强朝他笑了笑,喃喃说着什么。
可无论是雨声,还是铿锵的刀剑声,一切皆朦胧起来。
那张反反复复出现在梦中,然而永远模糊的女子的面容,这次,却看得格外清楚。
——是永乐郡主的脸。
谢常殷猛地睁开眼。天光大亮,刺眼的日光让他眯了眯狭长的凤眸。
绣花草蝠纹的淡紫色纱帐被玉钩别在一旁,淡淡的白烟正从右边的鎏金浮雕花卉纹香炉袅袅地溢出最后一缕,整个屋子里萦绕着清浅的药味与女子馨香。
谢常殷缓缓回神,胸口传来一丝闷痛,他低头一瞧,中衣内肌理分明的胸膛上,是被包扎完好的伤口。
只是中衣上残留着不知名的褐色的硬块。
他微仰起身,正想抬手,却觉手中似握着什么东西。
软软的触感,温热又小巧。
谢常殷目光滑过他的手,定在了床榻边。
手中是女子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凝脂细腻如上等的白玉,指尖染着淡红色的蔻丹,比起新春盛放的海棠还娇艳几分。
许是不够清醒,谢常殷不自觉地没有松开。
她衣袖皱皱的,被蹭得上移,露出白皙的小臂,一只手垫在脑袋下睡着,只一只手蜷缩放在他掌心。
整个人趴在榻边,塌着腰,乌发浓密,似绸缎般披散在肩头,一身素衣包裹着她玲珑有致的身躯,修长的双腿从衣摆下伸出,斜搭在脚踏上。
似是睡着的姿势不怎么舒服,她动了动。
梦中的情形时不时在谢常殷脑海中出现,他又想起自己与永乐郡主之间那特殊的感应。
世上真有这般巧合吗?
他垂下凤眸,掩住眼中的情绪,想抽回手,刚缩了缩指尖,却被面前的人一下子抓紧,手心朝上,反扣在床边。
江舒连头都未抬,闭着眼,以为他又被魇着了,习惯性地拍了拍谢常殷的手。
软软哑哑的嗓音在空荡荡的房内响起:“睡吧,睡吧。”
这声音......谢常殷被笼着的手轻轻一抬,微颤着掩进衣袖,温热的触感离开,指尖下意识摩挲了一下。
江舒手心空落落,她仍闭着双眸,左摸右摸没有挨到那人的手,便揉了揉眼,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眼角微红,似水含雾的桃花眼望进谢常殷清冷的眼眸。
江舒惊喜道:“你醒了!”
谢常殷略带探究的眼神落在她的脸上,似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言公子看样子清醒有一点时间了,江舒想起自己方才四处找人家手的动作,都被他看在眼里,脸上火辣一片。
她低下头,不敢再与他对视,道:“言公子,我,我不是故意摸你的手的,是因为你晚上......”
说着,她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谢常殷,却见他如看待陌生人一般冷然的眼神。
霎那间,昨夜大夫的话似惊雷般在她脑海中响彻。
——中了毒,是否能够醒来还未知。
所幸,此时言公子业已清醒。
——头部受到重击,或许醒来会记不得往日的事情。
言公子这般沉默的表现......
江舒表情微变,她直起身子,坐到谢常殷的身边,不自觉地拉住他的袖子,急切道:“言公子,你可还认识我?”
“可还记得之前发生过什么?”
她的墨发微凉,似丝绸般擦过谢常殷的手,对上她殷切的眼神,谢常殷摸了摸被厚厚白布缠绕着的脑袋。
他低头思索了番,似是在回想着什么。
紧接着,他抬头对着有些担忧的江舒摇了摇头,黑黝黝的凤眸里带着清晰可见的虚弱与困惑,低沉道:“这位姑娘,你是?”
说完,他开始四处打量着自己所处之处。
若说方才回想起大夫的话,只是让江舒心中警觉。
那如今,听完谢常殷的话,无异于一道晴天霹雳,在江舒心尖炸开。
没想到,这大夫一语成谶。
江舒哭丧起一张脸,有些手足无措。
她轻声试探道,想让他尽快恢复记忆,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
“我是永乐郡主,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谢常殷摇摇头。
“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家在何处吗?”
谢常殷依旧摇摇头,面容带了丝苍白,嘴唇也失了血色
江舒将事情的经过挑挑捡捡地给谢常殷讲了一遍。
当然,她隐下了两人“闹得”不愉快的某些细节,只将重要的说给他听。
在讲到谢常殷是如何大显威风,将绑架她的贼人打得落花流水时,江舒回想起那满地的血泊与尸首,不自觉地打了个颤。
她猛然间意识到,恢复记忆的言公子似乎对她有着一种莫名的执着。
不管是鸿熙楼送药也好,救她也罢。
事情总是巧了些。
而她,就连言公子是如何找到被绑的自己,都不清楚。
一个不太妙的想法从江舒心中缓缓露了头,怎么也按不下去。
或许,言公子忘了这些在她看来是冒犯的“纠缠”,也算得上是一件好事呢?
江舒越讲越慢,干巴巴地说了句:“言公子真的很厉害,没有言公子,我便不会完完整整地回到公主府。”
末了,谢常殷眼中划过一点几不可觉的笑意,他神色显得有点苦闷,低声咳了咳:“这位姑娘,我是真的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