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汶脚步一顿,紧接着听见里面的声音低低的,似乎有些哀伤:“哥哥难得有空来见鸢儿,鸢儿这便出来。”
根据阁内的情报,李鸢只要得知李修汶亲来,就没有不接见的。
白蔹只得出声将李修汶喊住,换了身浅色的衣服,推开门,端着公主的仪态,袅袅地走了出来。
她一眼便瞧见了李修汶身边的男子。
鼻梁高挺,眉飞入鬓,剑眉下是一双湖蓝色的双瞳,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恍若星辰,额上留了斜刘海,余下的黑发高高束起,一身白衣胜雪,腰间配着一把长剑和扇子。
这是个江湖人。
一个和当今太子李修汶交好的江湖人。
她远远离着,便觉得这人气息绵长,不知武功如何,但底子非常扎实。于是只稍稍在那人身上停留,便看向李修汶,她提着裙子走至李修汶面前,莞尔道:“哥哥今日怎么有空来瞧我。”
李修汶见妹妹笑容轻松,心中宽慰了些,便道:“听岑先生讲你平日无聊,恰时得空,便来了。”
他看着妹妹瘦削的肩膀,双眸仍强作坚强,心中泛起些苦涩,这二十年来,她仿佛被囚于笼中的飞鸟,从未出过这孤寂的禁城。
“这位是?”白蔹见李修汶略带沉重的脸色松了,便转移话题,目光也落至那人的身上。
那人对着她温和的笑了笑,正是恰好的分寸,没有丝毫的僭越与冒犯。
“这是我的好友,独孤枕。”李修汶转过头,便看见独孤枕正笑眯眯地看着妹妹。他心头一紧,他对自己这位好友的性格很了解,无论是对谁都温和有礼,一副谦谦君子的气派。
白蔹颔首,脸颊微红,这应该是李鸢第一次见除了兄弟以外的同龄男性,应该是这样。
“殿下好。”独孤枕长得高大,身材颀长,又是宽肩窄腰,他微微俯视下去,便将李鸢看得一清二楚。这位锁在深宫的公主殿下当真瘦弱,四肢纤细,脖颈下的锁骨突出,肤色更是惨白一片,唇上一点朱红,全靠朱唇与姣好的容貌撑起气度来。
他瞳孔微微晃动,落在公主挑了黑发的耳后来,他总觉得哪里不协调,奇怪,这位公主殿下的呼吸声并没有体虚之人的重,脚步倒是虚浮。
他行走江湖,并没有精研医术,但见得人多了,总是了解一些。
他脑子千头万绪,只盯着李鸢瞧。
白蔹被他看得害羞的低下头来。
李修汶清咳一声,推推独孤枕,独孤枕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看了太久,歉意道:“失礼了。”
“翠微,去端茶来,要父亲年初赐大理云叶。”白蔹心中微微一紧,还是如往常一般,轻声吩咐,又着邀请二人去花园中坐下。
这花园是宴帝专门为长乐公主建的,比起御花园只是稍逊一筹,山水园林无所不包。往里头行走,便见得竹松兰芷,垂列阶墀,又有水声潺潺,竟是有一座矮小瀑布,往绿池内倾泻。水汽氤氲,哪怕盛夏也是一片凉意。
独孤枕一边走一边感叹,皇家气派,当真奢靡,他暂居东宫,公主宫却比起李修汶的东宫,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蔹便邀请两人坐在瀑布前的小亭,又令翠微端上已经精心泡制的好茶叶,端上五彩缤纷的果子蜜饯。
“这是哥哥上次送我那厨子做的,这下头放了冰的酥山,可得早些吃。”酥山形似山峦,白酥为底,拌了蜂蜜,精巧又难得。
“妹妹开心,我就放心了。”李修汶什么惊奇玩意儿没有见过,但见着李鸢招呼着,笑意盈盈地夹了一块,又让独孤枕别客气,只管吃。
平日里李鸢也只是对景空惹愁闷,来了人总算是活泼不少,只是她不怎么出门,谈了几句话,便默默无言。
所幸李修汶人情练达,接过话头,讲了些宫内外发生的趣事。
独孤枕又游行四方,见识不凡,谈及天下风光和人事,引得白蔹频频侧目,眼中皆是歆羡之色。
“独孤公子是怎么与哥哥认识的?”白蔹抿了抿嘴,小声问道。
独孤枕对上她那双好奇的眸子,嘴角噙着笑容:“修汶两年去豫州巡视,路上碰见刺客,恰巧被我挡下了。”他略过了当时刺客狠辣,险些伤及李修汶性命,若非他恰好路过,哪怕躲过了死,怕也是得残废。
白蔹表面上惊呼一声,抓住李修汶的胳膊怨道:“哥哥,你怎么从未与我讲过。”心中却想,两年前,豫州,平沙阁的确接了富商单子,要刺杀某位上头下来的巡视官,她不管事务,但是偶有耳闻,没想到那人竟然是太子。
李修汶见妹妹神色焦急,叹了口气笑道:“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白蔹垂下眸子,忧愁道:“我在宫中,什么忙都帮不上。”竟然是眼角已经发了红,泫然欲泣。
李修汶慌了神,忙道:“妹妹,这次阿枕带了当年神医所开方子的药来,此后,你的病定然能好。”
“可是,谁知这神医云游到哪去了。”白蔹嘀咕了一句,却恰巧对上独孤枕的瞳孔,她忙低下头。
孤独枕静静地看着白蔹,忽然问道:“公主殿下,从未出过宫吗?”
“是,自我记事以来,就不曾出宫。”白蔹照着李鸢的情报回答,心中想,管事的人皮面具加上易骨数,应当看不出什么才是。
“可惜了,大好河山,无缘得见。”独孤枕脸上露出惋惜来。
“听闻独孤公子是江湖中人,可否讲些有趣的江湖传闻给我听。”白蔹露出期盼的眼神,顺着他的话问。
独孤枕微微一笑,眉宇舒缓,他展开折扇道:“江湖武林,有五派一阁,最为著名。”
“明月山庄居豫州,以剑法闻名。传闻七十年前,明月庄主以邀月剑法助太祖平定江山,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门派。”讲起明月山庄,他神色淡然。
“少林传承已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居冀州,理天下佛寺,偏安一隅。以掌棍为特色。”
“丐帮总部在扬州,沿长江设有分舵,管理天下丐事。”
“朔刀派居雍州,精通各种刀法,万丈豪情平天下不平事。”
“而唐门……则藏于巴蜀天险之中,主脉传女不传男。精通暗器铸造。”
“至于最后一阁……”独孤枕对上白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轻笑:“名叫平沙阁。”
“无人知晓平沙阁在何处,但它又无处不在。它是一个杀手组织,上至官员富豪,下至寻常百姓,只要有钱,他们便会接单。倘若杀手刺杀失败,他们便会自尽身亡,以至于至今,阁主是谁,仍无人知晓。”
白蔹似懂非懂,望向李修汶,李修汶眉头微蹙,显然早已了解这些,只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哥哥……”
“鸢儿,这些事你就不必管了,好好休养身子。”李修汶忽然站起身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办。”
“哥哥……”白蔹不舍道。
“阿枕,你若无事,再陪鸢儿一会儿吧。”李修汶把目光移向独孤忱。
想来是不便自己插手的政事,独孤枕颔首。
这下便只剩下白蔹与独孤枕。
公主不善聊天,只能悄悄看独孤枕。
“殿下在看什么?”独孤枕嘴角一勾,笑着问道。
白蔹两颊泛红道:“没……没什么,独孤公子是自幼练武吗?”
独孤枕“嗯”了一声:“我三岁便开始练武,练的是剑。”
“这把剑吗?”
独孤枕解下腰间的剑,放在桌子上:“殿下可要瞧瞧?”
剑鞘是银灰色的,点缀着圆润明亮的珍珠,镌刻着着如意飞云纹样,长约三尺。
白蔹纤细的手指抚过长剑剑鞘,光滑的纹路直透心底——有多少人死在这把剑下?
她面色不变,犹豫的看着眼前的男人:“我可以拿起来瞧瞧吗?”
独孤忱微笑地看着她,眼中深不见底:“当然可以,殿下。”
她便试着捧起这把剑,她气力不够,歪歪扭扭的险些要摔倒,独孤枕见状,便伸出手扶了她的胳膊,两臂相贴,两人看起来颇为亲昵。
“小心。”独孤忱一沾即放,低头便看见她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鼻梁小巧……
他迅速拉回了自己的心思。
白蔹感激的看了独孤枕一眼,仔细端详后便将剑放下,道:“不知江湖是怎样的畅快。”
独孤枕见她心生向往,叹道:“殿下,江湖险恶,你见过这刀子沾上人血吗?”说罢,盯着白蔹的脸。
白蔹一怔,吓的脸色发白,忙道:“是我无知了。”
“吓着殿下了,”独孤枕却又笑了笑,幽幽道,“殿下在宫内安全,又有修汶和陛下疼爱,这是福气。”
“可是哥哥和父亲什么都不告诉我,”白蔹微微垂眸,苦恼道,“我什么忙都帮不上,你看,刚刚哥哥又走了。”
“殿下想知道些什么?”
白蔹心中一跳,这是在给她下套?李鸢会怎么答呢,她心念斗转。
“我只想着哥哥多来这里。”
独孤枕垂下眸子,嘴角勾起一丝笑容:“修汶很忙,不过我在这儿会呆上些日子,殿下可会嫌弃我叨扰?”
“这……不大好。”白蔹垂眸,男女大防她还是懂得,更何况,这人能不见当然不见。
熟料独孤忱叹了口气:“我还有多故事没说呢。”言谈满是可惜。
此言相逼甚紧,白蔹只得含羞应道:“那……哥哥和父亲……”
“我会向他们请示。”
“好、好吧。”白蔹心中一冷。
“既然如此,时候不早了,”独孤枕含笑作揖道,“多谢殿下今日款待,独孤枕改日再来拜访。”
他的目光柔和地粘在眼前公主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
独孤枕以太子之友的名号入宫,暂居太子东宫偏殿。
他回来时,李修汶尚未回来,他迎面就见着了了自己从小相伴着长大的侍卫方圆。
“公子。”方圆见独孤枕闲庭信步,想事情办完就可以离开,“咱们什么时候离开。‘
“不急。”独孤枕悠悠道。
“这宫内有什么好待的,可把我憋坏了。出又出不得,进又进不得……”方圆埋怨道,独孤枕还好些,借着太子的名头,除了禁入之地,都能行走,也没人敢怠慢,他只能窝在偏殿,哪里都去不得。
“我见着公主了。”
独孤枕将剑挂在一边,人不慌不忙地倚靠在躺椅上,他拿起果盘中的葡萄,慢慢的剥着。
剥了一半又一半,直到露出水润的果肉来。
方圆看见独孤枕这神态急不可耐,追问道:“你瞧见公主了?真如传闻中国色天香?”
独孤枕仍然不言语,瞧见方圆的神色忍不住逗上一逗。于是他叹了口气道:“传闻是假的。”
方圆如遭雷击,哭丧着脸道:“这……我不信……”
独孤枕莞尔一笑:“玩笑话,公主美若天仙,可惜身体的确虚弱。”
方圆这才“呼”了口气,无奈的看了独孤枕一眼。
“我打算在宫里多待一段时间。”玩笑过后,独孤枕眉头微蹙,正色道。
“为了公主?”方圆调侃道。
独孤枕并不反驳,是也不是。
这位公主殿下,喘息之间不似有病之人,在拿剑时刻意装作没有力气,手却很稳当,他一扶便知。
他自幼便会察言观色,一颗七窍玲珑心。一见面便瞧出,这公主神色中的娇柔更像是伪装,而并非发自内心,嬉笑之间,虽颇为自然,但偶尔却慢了半分。
公主虽然久处深宫,但宴帝荣宠,说话做事哪会有半分犹疑?在上头的人,应该是惯了自我才是。
思及此处,独孤枕脸色沉了几分,心中思绪飞远。
他行走江湖已久,当然知道改头换面易容之术。
此人巧言令色,让他难以相信真是身处宫闱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