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43

开封,细雨霖铃。

马车粼粼,赶车人一身蓑衣,不置一言。长鞭一紧,栗色骏马脖子一仰,一声长嘶。

鬃毛沾湿,骏马条件反射地抖了抖身体,顺带刨蹄。

赶车人吐出嘴里的半根芦苇,低声道,“大人,到了,直接进去吗?”

李迟然撩开帘子,面目凝重,“再等会儿。”

“是。”

日近平明,千门万户深门紧闭,伫立于一片平原之上,四方城墙之内。

平原青黄,城墙青灰,雨丝轻寒,迷蒙蒙一片萧然。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等了有半盏茶的功夫,李迟然才轻敲怀中人的脑壳,“睡够了,该醒了。”

怀中人睫毛一翕,李迟然的目光突然温存,仿佛坚冰消融。

“师父……”

如同往昔无数次的,少年在自己怀中徐徐苏醒。

窗外天淡天青,怀中少年酥软可人。拥一毳细衣,捧半盏热茶,一支兼毫笔,两卷经史,如是简单,也可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如此遐思片刻,李迟然拉回神思,“醒了?要赶在天亮之前出城,不然就不好办了。”

羽陆沉睡眼惺忪,还是勉强笑,“醒了,不劳师父挂怀。”

狐裘暖软,贴肌触感如朝云暮霭。

李迟然笑,俯到少年耳廓之册,“抱紧为师。”

羽陆沉听话地把两手圈在李迟然脖颈之上。

手腕准确地探到少年腿窝,另一只手揽住少年的腰肢,李大人横空一脚踹开马车板门,两人就这么进入到深秋的晨雾之中。

梦回立马上前撑伞。羽陆沉朝梦回笑,要来纸伞,梦回低头,把伞递给皇上。

梦回转身,走到一处小院门前,叩门。

叩门声极有节制,四声一停,三短一长,足以逼得任何一个听的人患强迫症然后疯掉。

过好久才有人来迎门。开门的是个长相犹如秃鼠的老先生,兜头便骂,“让不让人睡觉了?一大早叫魂呐!”

然诺不置一言,从袖中摸出一块岫玉腰牌,举到眼前。

老先生继续骂,“你这厮欺负老东西我不识字吗?还拿个小牌牌来晃点老夫!”

李迟然抱着羽陆沉凑上前来,温和道,“这位先生,晚生李迟然,特来拜见虞太医,有要事相求。”

老先生斜睨李迟然,“小子,看看这是什么点,我家老主人高卧未醒,请回吧。”

李迟然温宛一笑,从梦回手中取过腰牌,交给老先生,又摸出一锭银子一方玉斗,一并递给秃鼠公,道,“这腰牌,烦请老先生递交虞太医,请务必通告。这一方玉斗,完胜鲤齿然再拜献虞太医足下,这一锭银两,晚生再拜献老先生足下。”

秃鼠公接来银子,咬了咬,“这才叫懂规矩嘛,等着。”说着,合了门扉。

“大人何必如此伏低做小,下人都如此,想来也不是什么积善之家。”然诺不屑。

李迟然倒是看得开,伸手替羽陆沉掖紧狐裘,“本来就是我等要杀人家一个出其不意。如此唐突,人家有怨气也是应该的,受下便是。”

梦回冷哼一声,扭头生闷气。

过了许久,大门重开,一个比秃鼠公更老的老先生颤颤巍巍地走出来,皱纹层层叠叠如同海风吹海浪涌,小眼都看不见了。不过李迟然还是知道老先生看了他一眼,因为老先生接下来就纳头便拜,“太傅大人无恙,不知太傅大人驾临,老夫有失迎迓。”

李迟然趁着老先生整个人瘫到地上之前把老先生搀起来,“虞太医多礼,完胜年少德薄,不堪如此大礼。”

老先生这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这一站起来差点没趴下。

“皇上万岁!”

李迟然和羽陆沉相视一笑。

三人随着主仆二人进了院子。园里疏于打理,萧瑟颓圮,虽则如此,古藤怪石,倒也多了一番古拙意趣。

李迟然随意扫去,“虞太医真是生活不忘本职,大眼望去,这园中倒有不少珍稀草药。”

虞太医一步三晃,“哪里,只是老夫无意之下的收集,作为业余一乐而已。”

“晚生最近一直访求几味中药,不知虞太医有否?若虞太医有,不知可否割爱?”

五人缓步,细雨飘摇,青苔上露色莹莹。五人进得中堂,分宾主落座。秃鼠爷拿香钳拨了拨正中大博山中的香灰,引燃了一方辟寒。

暖香缭绕,半是暖意半是熏然。

秃鼠公端上来四口海碗,都是清一色的滚烫的水,泡满了黄芪枸杞。

“李大人不知要那几味药。”虞太医抿了一口黄芪枸杞茶。

李迟然也轻啜一口,放下海碗,道,“生南星,生乌头,雷公藤。如果有皂矾,也请虞太医赐些给晚生。”

虞太医手一僵,复又笑道,“李大人这是在捉弄老夫了。李大人要的都是寻常的药物,一般的药铺里就能买到,何必要到我这老朽的地方来讨要。”

李迟然也笑道,“寻常的药铺里可买不到。据晚生所知,这些都是朝廷禁止流通的毒药。”

虞太医脸色一变,放下海碗,沉吟道,“是老朽糊涂了,朝廷的禁令下了应该有三年了。老朽早已致仕,对朝廷的诏令也不怎么熟悉咯。”

李迟然恍若无事,继续喝茶,“虞太医当真是不熟悉,可是虞太医可不应该忘记朝廷为什么要下这道禁令吧。”

“李大人的话,可是让老朽糊涂了。”

“四年之前,小宁王是怎么死的?”

如同一块石头掉进池塘。表面上波纹泛泛,李迟然站在岸上,听着身侧妖风阵阵。

羽陆沉自打进了门以后一言不发,只是坐在李迟然腿上。

“小宁王的死,朝廷自有公论。是小宁王误食了鼠药……”

“不是朝廷的公论,是羽弄风的公论。”李迟然语速平缓,打断虞太医的说辞。

虞太医一滞,不做声。

“容晚生再问一句,小宁王的死,究竟是不是意外?”

虞太医继续不说话。秃鼠公警惕地站到自家老主人身边。

“误食鼠药?这个理由也太蹩脚了。堂堂宁王,当今圣上唯一的同母胞弟,怎么回去误食鼠药?是真的滑天下之大稽的意外,还是说羽弄风连个像样的借口都不想找?”

虞太医霍然站起身来,朝秃鼠公一挥手,“送客。”

“慢!当今圣上在此,谁敢造次!?”李迟然豁然变色,一阵袍袖,抱着自家皇上站起身来。

“如今羽弄风已经不是摄政王,他本人也早已离开开封。虞太医再替羽弄风隐瞒已经毫无好处。本阁必须提醒虞太医,如今本阁代行相国事,便是在此地杀了虞太医也在职权之内。虞太医可不会真的认为我李迟然来只带了这么一个侍卫吧?”

虞太医变色,“这……”

李迟然又缓和了脸色,“虞太医也大可不必担心羽弄风的打击报复。如今本阁迎奉天子,明正而言顺。本阁可以保证今后朝政再不会被羽弄风之类的宵小把持,虞太医大可放心。”

虞太医这才重新坐下,可是脸色仍有犹豫。

“虞太医有话尽管说来,一切责任都在羽弄风。当年你我都是身不由己之人,往时之事大可一笔勾销。”李迟然趋前一步,盯着虞太医的眼睛。

虞太医蹙眉沉思一阵,终是摇了摇头。

“也罢,请皇上和中堂到老朽内室中一叙。”

“就在此地。”李迟然一字一顿。

虞太医抬起浑浊的眼从李迟然扫到羽陆沉,幽幽一叹,“何必呢李大人,你我当年都做过令人不齿的事,何必如此逼人太甚。”

这次还李迟然一顿,偏头看羽陆沉。羽陆沉仍旧是黯淡着眸光,一声不吭。

“怎么?老朽来问你,羽弄风的武功是怎么废的?”

李迟然冷声答道,“为国铡奸,理应如此。”

“为国铡奸?”虞太医桀桀一笑,“李大人的语气好生正派啊。可是李大人别忘了,那个时候把持朝政的可不是羽弄风,而是齐王羽行远。”

李迟然一愣,却是羽陆沉开了口,“老太医不必如此,师父当年做过什么我都清楚。太医不必再如此做给我看。眼下之有一件事需要太医帮帮我,我只想知道,四年前我弟弟的死是不是意外,和哥哥有没有关系。”

虞太医一停,慌忙跪倒,磕头,“圣驾前失仪,老朽死罪。”

“太医无罪。我只是想知道这件事而已,别的什么,朕与太傅一概不予追究。当年朕发病的时候虞太医也在,虞太医也知道朕的身体如何,也知道朕活不了太久,朕死前这么一个心愿,还请虞太医屈尊以详。”

李迟然敏锐地察觉到羽陆沉的自称从“我”换成了“朕”,对自己也从“师父”换成了“太傅”。

虞太医伏地不起,连连叩头,“皇上万万不可自轻自贱,让陛下说出这种话来,臣万死不足以赎其罪。”秃鼠爷连忙来扶,被虞太医一脚踹开,“臣自当有一说一,绝不隐瞒。”

“请讲,朕洗耳恭听。”羽陆沉咳了一声,李迟然用巾帕轻拭羽陆沉嘴角。

“四年前小宁王的死,确实不是意外。当年小宁王偶感风寒,是东王爷让罪臣在小宁王的汤药中加入大量乌头和生南星,这两味药虽则有毒,但是与砒霜不同,一是发作慢,二是尸体不会出现明显的中毒迹象。后来东王爷又嘱咐人带小宁王去花园中玩耍,伪装成小宁王是误食鼠药……”

“陆沉,陆沉?”说到一半,却被李迟然的声音打断。

虞太医连忙抬眼,看见少年天子歪倒在李迟然怀里,人事不省。

虞太医连忙要来银针,上前施针。

“李大人,皇上龙体为何如此不好?”施针完毕,虞太医责问李迟然。

李迟然不答话。

“中‘无妄’之毒者,忌风忌雨。李大人纵然要问老朽之罪,也要挑个好时候来。似今日秋雨缠绵又是清晨,为何不让皇上在秋声殿静养?”虞太医疾言厉色,“这事若不是你李迟然做的,换作羽弄风,我定要怀疑是羽弄风等不及要害死皇上抢班夺权了。”

“太医……不要责怪……师父”羽陆沉无力睁眼,只是咬着发紫的嘴唇。

“陆沉。”李迟然用狐裘整个把少年天子包起来,只剩下两条纤长细白的小腿悬在半空之中。

“皇上,先到老朽房中歇歇吧。皇上龙体如此,是万万不能再受车马劳顿之苦了。”虞太医苦劝。

“太医的好意……我心领……可是……”

“皇上,龙体为重啊。”虞太医仍旧是拜在李迟然脚下,如此说。

“可是……”羽陆沉说到一半,喉管就一腥。羽陆沉勉力把涌上来的血浆尽数逼进胃里。

“留下来,明日再走。”李迟然突然道,语气不容置疑。

羽陆沉贴色微黄,也没力气再说一句话。

“烦劳虞太医了。”李迟然脸色也极不好看。

“李大人转过屏风,就是内室了。床头的香篆中有一塔迷迭,李大人小心点了。迷迭香驱寒安神,可以让皇上好好睡一觉。”

“费心。”李迟然朝虞太医点头,抱着自家徒儿匆匆进了内室,“哦对了梦将军,你也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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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焉
连载中好棒一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