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如是,便是那天上午发生的事情。
那天之后,然诺就听到一个传闻。据说昨日晚间,开封所有的裁缝大爷齐聚万菊堂。东王爷坐拥万朵菊花,面前一张小案,一碟茶果,一方香插。左手边,整面墙不翼而飞,无数布料堆在广场上际天而来。火把明灭,火光倏乱,把东王爷勾起的嘴角衬得不怀好意。
东王爷面前,上百个裁缝手足无措。
东王爷一声令下,一旁的侍女抄起手边的开山大斧,把栓在地上的一根手腕粗细的麻绳一斧砍断。
只听半空中一声炸响,一副巨大的明黄色绢帛从半空中徐徐垂落。
“限时一炷香,能找到柔然宣慰司特产的布料的,赏千金?”然将军半信半疑,对裴子秀的话的可信度表示怀疑。
裴子秀对然将军的怀疑同样表示不屑,并且郑重声明自己可是亲眼所见。
裴子秀接着往下讲,一看到这句话,裁缝爷们纷纷炸锅。东王爷不急不缓,从袖中取出一线水沉,插在面前的香插之上。身边便有人上前来用火折子点着线香。香气袅娜,翩然直上,比赛开始。
“柔然宣慰司进贡的布料,那不是我们在内藏库里找到的那一匹嘛?”然诺扶额。
“所以说你家王爷恶趣味啊,我们好容易找到的东西,他竟然还藏起来给别人找。”
“接下来呢?接下来呢?”然诺饶有兴致。
“接下来,裁缝都冲到布料堆里,然后时间快到了,有个人找到了,交给变态王爷,变态王爷赏给他千金,完了。”
“完了?”然诺显然对这个结尾不太满意。
“呵,那个裁缝是个麻子脸,我看着都倒胃口。”裴子秀冷笑。
“关注点跑偏了,接下来呢?王爷怎么会把那匹布做成眼罩给你家大爷?”
“天知道。”裴子秀冷笑,“自己去问你家王爷。”
不过唯二可以确定的是,裴大瞎子确实有了一副新眼罩,还有就是,东王府又多了一个王爷的御用裁缝。
当天晚上亥时,裴珩准时出现在万菊堂门口,春光不散,欢爱依然。
一直到今日,然将军看到了梦回。
蛱蝶堪堪落在裴大瞎子腰带的白玉带钩之上,安安稳稳,白玉玉质莹润细腻,便不想再飞起。裴大瞎子最近有一项日常活动就是再院子里蹒跚学步找方向感,只要不打碎东王爷的宝贝菊花,东王爷一向乐得看裴大瞎子自导自演平地摔。
“话虽如此,然将军也不用太介怀。”东王爷话锋一转,拇指微微拗去,换甲尖划过海棠花瓣,留下浅浅痕迹,“本王召回李迟然,本就是要李迟然辅佐皇上,本王已经甘心隐退。然将军不如猜猜本王是怎么知道探花爷有问题的?”
然诺思绪一断,脱口而出,“王爷不是说……”
“探花儿爷出现的太巧,这是其一。其实那日在御柳营,首级检结束之后,你的旧主子托人给本王捎了一封信,里面倒是有不少有趣的东西。”指尖悬停在花瓣半寸之上,只是不落下去,目光顺着海棠在地上的剪影轮廓滑过,饶有兴趣地盯着少年将军鞋尖的一抹钛白,“鞋不错,多少年了?”
然将军微微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抱拳,“属下回去就换掉。”
“怎么?真是你旧主子赏给你的鞋?”东王爷挑起眼皮,似笑非笑,“别换了,鞋是他的,这双脚,可完完全全是本王的。”
将军脸色沁白,日常面瘫。
“那日你旧主子李迟然李大人给本王稍信说,他那日带着皇上避难躲在东王府,见到了裴小爷,裴小爷可是告诉你旧主子一些有趣的东西。”东王爷欺身逼进将军,将军不动,两人的身上的味道混着体温揉在一处,软香繁乱。
“他说那日在东王府,裴半仙哭爹喊娘要见本王,将军你去带了裴半仙一起来找本王,而后我们三人一起出行,其实我们出门之后,有一个人一直跟在我们后面。”声音也是有温度的,在深秋陡寒的天气里仿佛有白汽蒸腾。
“探花儿爷。”然将军目不斜视,抱拳道。
“不错,”东王爷侧头欺近然将军肩窝。便服不比软甲,少年肩膀宽阔,肌腱线条和布料丝丝咬合。“然将军啊然将军,你要本王怎么说你,堂堂正五品带刀侍卫,竟然被区区一个书生跟踪。将军自己说,可该受罚?”
一语落地,轻飘飘仿若晨雾蒸融。
“怎么,不愿意?若是不愿意,本王这儿的门可是常年大开。请然将军出门左转,直奔华盖殿,想必你的旧主人会很欢迎你。李迟然李大人可是好脾气,温文尔雅,比本王可不知道要好到哪儿去。你弟弟也还活着,在李迟然手下挡拆,你们兄弟不能团聚,本王也不想当个拆散别人骨肉的罪人。人各有志,本王概不阻拦。”东王爷抽腰板回来,语调倒是没变。
然诺抬头看羽弄风。
自家王爷春秋鼎盛,却也只有二十四岁。
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很仔细地在自家王爷满头青丝里找了找,确实没找到一根白头发。
“属下,甘愿受罚。”
“行,这可是然将军自己说的。既然上了本王这条贼船,可是没机会再下去了。”
“属下,早就是王爷的人。”
东王爷嘴角抽搐,差点人设崩坏。
然将军也跟着东王爷嘴抽,二人同时出戏。
“笑屁,手伸过来。”羽弄风吼。然诺乖乖交出右手,东王爷手伸进袖子里,然诺下意识闭眼,怕是东王爷又要取出什么铁胎折扇之类的超越时代背景的奇妙杀器,不想过了半晌,手心处没有痛感传来,然诺倒是手背处清凉麻痒,很是舒服。
甫一睁眼,便看见东王爷的满头秀发。
东王爷低头了。
沃日,堂堂王爷在自家属下面前低头,成何体统!然诺心中几十年来形成的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的封建道德体系彻底崩溃了。
东王爷头也不抬,“愣着做甚,还不快把手翻过来。”
这么一说,然诺才恍然低头,一匣药膏翠亮喜人,东王爷的食指在膏药匣子里飞速一捻,一抹绿色便留在指际。
“手背朝上,还要本王说几遍。”
然诺大窘,差点没把脚背翻过来。
羽弄风倒是没计较,脸上没了招嘲讽的笑容,整个人却是显得温润恬静了不少。
一切就绪,东王爷的指端才触到了然诺手背的创口,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把药膏抹匀。
鼻尖沁出汗水,微微发红。
“行了,这种抓伤,然将军应该不用找医官包扎吧。本王的指甲,可还没有厉害到铜鞭的程度。”东王爷口气重新戏谑,仰头用眼神扫然诺。
不知为何,然诺却出了一口气。
记忆中恍然也有这么一个画面。万里重阴,两个兄弟,一个王爷,一群瑟瑟发抖的兵。王爷仍旧是那个王爷,只是没有如今的邪气。王爷从大帐里走出来,一步一步靠近两个兄弟。
噌。
利剑出鞘,剑鸣萧然。
“怎么?想起什么陈年旧事了?最近然将军可是多愁善感得紧。”东王爷扭头看裴大瞎子,正巧目送着裴大瞎子一头栽进秋海棠旁边的水缸里去。
银蓝色的蛱蝶受惊飞起,从水缸中盘旋而上。
“王爷说笑了。”然诺哂然一笑,身后裴大瞎子挣扎之中跟着水缸一起侧翻,水波潋滟,铺满前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