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亲眼看到若水一战,但卿翊被送回杀魂谷休养的时候与我做了邻居,我们同在一室疗伤,我与她交谈过几句。
当时她身上伤得不重,但因亲眼见证了无数族人在自己眼前烟消云散,她也得了和我一样的战后忧虑症。
她一双妩媚的眼里从此再无风情,一闭上便是若河上的鲜血和尸骸。
“小艾当时抱住赤堂的腰,我看到她的皮肤都黏在赤堂的身上了,血肉翻滚,刺啦刺啦全是烧焦的味道……我想让她松手,可她死咬着唇也不愿意,她用自己的性命为我们争得几秒钟的时间。
“还有阿花,她被赤堂一伸手撕成了两半。是的,从身体中央开始撕,她的鱼尾被丢得老远,身体却还在赤堂手上。最后赤堂在阿花身体里点了一把火,阿花是从里到外都烧焦了。可她的尾巴,却还在河水上翻滚……”
“卿翊,够了。”
“还有小七……”
“卿翊,不要再想了。”
“还有小河……”
“卿翊,再这样下去你会疯的!”
“疯吧!”卿翊猛地站起身,撕开自己身上的绷带。很快,刚刚愈合的伤口被她一点点撕开,粉色的血肉颤抖着。
她指着伤口,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她们都死了,我却还活着?我和她们一起上的战场,我是她们的统帅,我该对所有人负责。可最后,她们死了,我凭什么还活着!”
自此以后,卿翊性格大变,她再也不自称为“奴”,眼中布满坚冰,布满一望无际的绝望。
没过两日,卿翊便向屠辛请缨,还要再上战场,为族人报仇。这自然被屠辛拒绝了,如今卿翊的修为不足平时的三成,再上去也只是找死。
可卿翊不愿意,仇恨充斥了她的大脑,也即将充斥她剩下的所有生命。这便是战争的效果,有的人变成了行尸走肉,有的人变成了杀人狂魔。卿翊不一样,她变成了战火浇筑出的一朵血莲花,势必要用敌人的鲜血来偿还族人的债。
从那以后,她多次逃离杀魂谷,私自跑到战场去。最后屠辛无法,只得暂时封印了她的能力,让她好生在杀魂谷养伤。
休养的空隙,我时常留意前方的战况。
杀魂谷和天界的这一场战斗实际上是以卵击石。饶是天界近些年不景气了些,但也不是到了不景气到随便哪个人都能挑战的地步。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杀魂谷最大的武器便是择天秤。可择天秤只有每隔百日才能用一次,轻易不能使用,这便显得十分鸡肋了。
所以,与天界的十次作战中,有六七次是要败的。但也无妨,神战一旦开启,三界六道的万物生灵势必要站队。所有人都不可独善其身。
有人站天界,自然就有人站杀魂谷。虽然战场像一个绞肉机,里面杂糅了无数的鲜血,但杀魂谷依旧持续不断地有新人进入。
这是一个很好的新陈代谢。
没想到,正源居然在这次大战中出尽了风头。
一开始没人在意这个小黄鼠狼,因为他身份低微,修为也不高。重要的是,他还是背离天界来的,也算得上是个叛徒吧。谁曾想,正因为正源曾经在天界司了个不起眼的小文官,这个小文官让他有机会接触到各位上仙的册宝,同时了解了各位仙君的属性。
譬如隆山一战中,天界派出了掌管万木的娄山仙君。这位仙君无比神秘,没人知道他擅长什么,同时也没人知道他不擅长什么。一个一身都是问号的仙君,杀魂谷只能凭感觉派人。正是因为这个凭感觉,让杀魂谷损失惨重。
最后正源进言,说金克木,应当派金乌出战,方能克制娄山。屠辛抱着怀疑的态度一试,果真如此。
金乌打败娄山,全胜归来。至此,人们对正源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从这以后,正源的身份地位噌噌噌地上涨,也得幸于他对天上众仙的了解,屠辛每每都能根据属性道法派出适应的人选,从而在战场上扳回一局。
就当我们以为会一直这么顺利下去的时候,濯华出现了。
濯华的真身是一柄七弦琴。虽是琴,奏响的却是追魂夺命的《杀伐阵》。
濯华是屠辛除了秦岸以外最提防的人。从他让我千里迢迢去人间找回海晴的转世阿布就可以看出。
如果说秦岸一把玄铁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坚不可摧;那么濯华那一柄七弦琴则是无差别的大范围攻击,一弦拨动千军死,百万雄师赴幽冥。
在东海一战中,这方屠辛派出了数万鬼族将士,由新任的鬼族族长古刹带队。那方却只有濯华一人出战。
听说,当时濯华立于海涛之上,脚下是波涛滚滚,头顶却是一片清明。古刹下令,数万鬼族士兵同时冲锋。他们的脚刚刚踏入海水,忽地响起一片悦耳的琴音。
本该是袅袅动听之音,落入鬼族士兵的耳中却成了惊天魔咒。
无色无形的音调落入鬼族士兵耳中变成了实体的音刃,在他们脑中切割着,翻滚着。最后士兵们终于受不住,口鼻喷血,直直坠入海中。
这真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濯华的琴音对于法力低微者来说简直是催命符。鬼族与别族不同,他们的优势在于无坚不摧的皮肉和结实耐打的体格,这样的种族,在战场上从来都是当人墙和炮灰的。
若濯华的武器是刀或者枪,他恐怕还需要费一番工夫才能杀得死一个鬼族士兵。但偏偏他的武器是音刃,这种杀人于无形的东西,鬼族士兵怎么挡得了?
那一日,除了修为稍高些的古刹,还有些许士兵在音刃一响起时跳入海中,这才勉强保住了性命,其余的基本上是全军覆没了。
碧水滔滔的东海被鬼族人的血染红,古刹疯了般持起双棍朝濯华攻去。千年前秦岸屠了鬼族一次,千年后这一战相当于又屠了一次。
古刹第一次发现眼前那个独腿毁容却依旧遗世独立的男人是多么可怕,他拼着命也要为族人报仇。
事实却是残忍的,即使濯华断了一腿,即使濯华从头到尾都没有出手,甚至连琴弦也再没有拨动一次,古刹依旧不是濯华的对手。
很快,古刹被压在一块大礁石上,身下是一片尖锐的凸起,扎进他的皮肉里。濯华踩在他的身上,眼却是死寂般的平静:“我不杀你。”
霎时血涌上头,古刹感到了莫大的侮辱:“今日你不杀我,我也会杀你!我要为我的族人报仇!我不会放过你的!”
濯华静静地看了古刹很久:“若是在战场上,你随时都可以来。你数好死掉的人数,记得找我讨要。”
说罢,濯华腾云而起,飘飘然离开。远处的风刮来,灌满了他空荡荡的裤腿。古刹坐在礁石上出神。海上的尸首渐渐冷去,残肢断骸随着波涛被一层层推到天边。
东海一战里,鬼族损失了三千七百二十六人。古刹亲自数出的数字,虽然许多士兵已经被音刃分割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但他还是拿出极大的耐心和毅力将他们一一拼好,最后埋回了杀魂谷里。
濯华的东海一战只是个开始,从那以后他频繁出现在各大战场。濯华和秦岸不愧是感情极好的兄弟。平日里秦岸打头阵,濯华在后面抚琴,刀光剑影里,杀魂谷的队伍节节败退。
饶是最后派出了帝江,这位赫赫有名的凶神,也没在他们身上讨到便宜。
眼高于顶从来老子天下第一的帝江也被这两位的联手打得抑郁了,对我诉了好大一番苦:“老子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打仗就好好打仗吧,非得在后面弹什么琴,简直是扰乱老子思绪!弹琴就弹琴吧,又绣什么花!大老爷们的,恶不恶心,恶不恶心?”
在帝江痛诉这一段的时候,我憋得很难受,几次都差点笑了出来。显然,在他控诉别人绣花的时候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还织过羽衣。不过看他现在这么伤心,我也就不好戳人心窝子了。
帝江在和秦岸和濯华的这一战里败了,而且败得很彻底。先前是帝江与秦岸单挑,濯华在后面抚琴。
单论武力,帝江和秦岸差不多,甚至帝江还要稍稍胜一筹。濯华好像对秦岸很有信心,一直在后面弹着欢快的曲调。眼见帝江就要胜了,濯华突然拨了一个音。霎时,风起云涌,一张无形的网拉了过来,将帝江结结实实地罩在了里面。
帝江这才知道,原来先前濯华弹的琴统统都是在织音网。他把所有的琴音都集合在了一起,编出一张厚实而密切的音网。
帝江被困在里面,动弹不得。只要他稍稍一动,那音网就会变成音刃,割开他的皮肤。
帝江险些被生擒了。
虽然是“险些”,并未发生,但也足够让帝江颜面扫地。他堂堂远古凶神,名号不知比这两位后辈大上多少,可还是栽在了他们手里,实在是耻辱。
后来,帝江虽然勉强脱险,可代价是赔进了一身的羽毛。是的,帝江为了挣开音网,用尽了一切办法。最后他想了个法子,那就是让自己浑身的羽毛奓起,就是传说中的奓毛。音网根据帝江的体形变化而自动放大缩小,帝江奓毛后整个音网被撑大了好几倍,里面的格子自然也会被撑大好几倍。
趁着撑大的空隙,帝江立刻变小从格网里溜出来,连狠话都没来得及撂下就灰溜溜地回来了。
人虽得了自由,但也留下了一个后遗症,那便是他一身的羽毛所剩无几了。所以,回来后的帝江抑郁了好多天。
帝江毕竟待我不薄,看他如今闷闷不乐,我也得安抚不是?
“大哥不慌,不就是几根毛嘛。大丈夫能屈能伸,掉几根毛算什么。我向屠辛打听过了,你的毛掉了还是会长出来的,就是花的时间比较长,颜色没有以往那么鲜艳了。不过你也不用紧张,不就是几根毛嘛,哈哈哈……”
帝江:“……”
他好像更抑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