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十,无涯海上,我见到了自己的对手,一位叫洪光的司水仙君。
这是我此生经历的第一场战争。
从开始到结束,我们打了七天七夜。我没合过眼,甚至连闭眼小憩的工夫都没有。造成的后遗症便是我的一双眼珠子赤红,像血一样,只要一闭上就想起无边的冰条像箭矢一样射来。
洪光毕竟司水,无涯海是他的场子。一望无涯的海面都成了他的场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海水都成了他的武器。
他有一个本事,那便是化水成冰,只要是肉眼可见的水汽,都可以成为他的武器。
这是一场很难打的硬仗。
当然,若是召出择天秤自然不在话下。但我没有,我想看看自己的修为到了何等境地,所以我一直与他硬碰硬地坚持着。
好在九尾狐皮糙肉厚,身上穿了几个窟窿也不是什么大事,疼却是疼在肉里实处的。白夕与我五感相通,很快也疼得受不了了,一直喊我快点召出择天秤结束这场战斗。我没理她,就像她白白挨着秦岸的狂揍时我喊她她也不理我一样。
乌云满天,我和洪光立于无涯海上,脚下翻滚的海水像一头张着大嘴的鲨鱼,时不时地想冲上来咬我一口。
我和洪光已经僵持了七天七夜。他杀不死我,我也杀不死他,我们就这样僵持着。他虽然占着天时地利,可我就像一尊不倒翁,每每他以为就快杀死我的时候,我就立刻反弹起来,狠狠给他一击。如此反复了许多次,洪光的耐性也到了尽头。
我与他遥遥相望,中间隔了纷扬的大雨。水珠快得像闪电,在飞过来的时候凝固成冰,又生出一头尖利的端口。通常我都会召出九尾抵挡,可有时候挡不住那种太过细小的箭头,就会插入我的皮肤,陷入皮肉。
可这样的小伤,就算一万年也杀不死我,所以洪光很生气。
“去死吧,妖狐!”洪光一声暴喝,无涯海瞬间狂风大作,海底卷起数十个漩涡。数十个漩涡越卷越大,最后居然汇聚在了一起,从里面抽出一柄巨大的三叉戟。
冰铸的三叉戟,还带着些许寒光。洪光使出了所有的力气,朝我掷来。我照样使出九尾防护,可这三叉戟远不是先前的小箭矢。还没靠近,我便察觉到了寒气,皮肤一寸寸地冰冻,血液一点点地凝固,我的动作变成了一套僵硬的皮影,一挪一动地摇晃。
洪光大喜,以为已经胜券在握。但他自己为了铸这把三叉戟亦耗光了力气,便只能向上方求援。很快,又来了三百水军,准备对我进行夹击。
就在所有人都下水的一刹那,无涯海猛地摇晃一下,荡起了一片百丈高的波澜。
“小心!”洪光连忙施法稳住波涛,波澜拔地起而缓慢落,荡起一片雨雾。待雨雾散去,视线清明,众人赫然发现,自己居然站在了一个秤盘之上,成了盘中餐!
“这是怎么回事?”所有人瞬间慌了。他们拿出法器,噼里啪啦地攻击起来。可很快发现这都是徒劳的,在这秤盘之中,任何法术都失效了。
巨大的托盘内,三百水军渺小得像一粒粒芝麻,金色的光芒将他们笼罩在下面,笼罩在一张张绝望的脸上。
我立在另一方的托盘上,舒展自己险些凝固成冰的胳膊。秤上的九尾狐一如往日地走下,它巨大的身形立于无涯海上,身后卷起的惊涛仅在半腰处就落下了。我突然想起,这九尾狐恐怕比当初遇到的腾蛇还要大上几分。
九尾狐隔着光罩打量了几眼盘中人,无视了他们惊慌失措的模样。随后,它又问我:“这一次,你想要什么?”
我捏了捏自己断掉的胳膊,道:“杀了他们。”
九尾狐猩红的眼珠转了转,忽然鬼魅一笑:“如你所愿。”
话音刚落,秤盘瞬间熊熊燃烧起来,虽然隔着屏障,我却仍然能听到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有人拼死还拽着自己的法器,妄图打破屏障来与我决一死战。可这在择天秤面前,都是徒劳的。
不知过了多久,盘中人已化成灰烬,择天秤完成使命后会自动变小,又变回一巴掌大的小玩意儿,回落我的袖中。而我,也终于力竭,像一只断翅的鸟儿直直坠入水中。这个时候波涛再起,一头庞然大物从海中跃起,一口吞掉了我。
这一战,我赢了。
我以一己之力胜了洪光及其三百水军。我望着已经恢复平静的无涯海,静谧无涯,符合它的外号:死海。
七天前,这里还有一群鲜活的生命,叫嚣着让我投降,可以饶我不死。可现在呢?他们已经变成了一捧灰,被我倒进了水里。
这一战,惨烈无比,天界输得实在丢脸。整整七万年的时间,天界沉浸在光华盛大的假象里夜郎自大。如今这一战也算是个巴掌,打醒了这群狂妄自大的天神。
天界第一次从假象里醒悟过来,立刻重新制定作战计划,将我列为重点摧毁对象。在这一战里我也受了重伤,尤其是在使用了择天秤后更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量,坠入海中时是蛰伏在海里的腾蛇救了我。
后来,我躺在床上养病,帝江时常来陪我八卦。他告诉我最近杀魂谷里多了许多刺客,一个个都是冲我来的。好在屠辛加强了我周围的戒备,帝江也多了一个心眼,时常在我身边转悠,否则我都不知道在睡梦里死了多少次了。
我默默地起了一身冷汗。
战争的帷幕一旦拉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无涯海之战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还有苍卢顶之战、洛河之战……哪一战不是血流成河,天族的血和鬼族的血染红了两界的河流。三界六道无不震惊,千万生灵灰飞烟灭。
种种战争的残酷我只能从帝江口中了解一二。
我开始睡不好,一双眼熬得通红,几乎能落出血珠了。我不是不能入睡,而是不敢睡,甚至不敢闭眼。因为只要一闭眼我就能看到无涯海一战中死在择天秤里的天兵天将,还有最后惨不忍睹的洪光。
只要闭上眼他们仿佛就站在我的面前,双眼含恨地瞪着我:“白夕,还我命来!”
我不怕杀人,因为杀人那么容易。只要我愿意,整个世界都能放在择天秤上称上一称。可就是因为杀人太过容易,所以我才怕。人命那么单薄,像纸一样,可一个人从婴儿长成人却那么麻烦。怎么那么容易就没了呢?
我的思考无人能懂。有时候忍不住对帝江说出了我的想法,他沉吟了一会儿,道:“你这是杀人后遗症吧?”
就像第一个上战场的士兵见了尸横遍野后总有几天要吃不下饭一样。不过杀着杀着就习惯了,那些残骸在他们眼里也会变得和尘土无异。我比较特殊,第一次杀人后虽然没有那么夸张,却陷入了更深的层次,开始思索起了战争的本质。
这在帝江看来何其可笑。我手里掌握着世间第一大杀器,这只是我第一次用它,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用它。如果我每用一次都要思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早就没命了。
这就像刽子手思索如何废除死刑一样可笑。
帝江说得不错,我也很快想通了这一层。毕竟是上战场的,不是今日死就是明日亡,他们总有一天是要死的。
在我休养期间,前方传来捷报,说矶姬族的卿翊率领三千人鱼立下了大功。若水一战里,她们在若河下设了埋伏,数千天兵有去无回。天兵在进入天河的刹那被擅长控水的矶姬族拖入河底,霎时百里冰封,有的天兵尚未呼叫出声就被冻成了冰雕。
局势很快又逆转了。
第二日,天界派出了司火的赤堂。
这位仙君掌管三味真火,脾气和职位一样暴躁,面对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也下得狠手。赤堂有一张极大的嘴,里面遍布嶙峋的牙齿,只要一张口便能喷出熊熊烈火。很快,矶姬族的美人鱼变成了烤鱼,多少姑娘来不及闪躲便一头扎进天河水里。
可那河水也早已被一并烧烫,里面咕噜咕噜地吐着气泡。
矶姬族喜寒惧热,河上河下都是死,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拼着一搏。
矶姬族最后还是胜了。她们拼着死伤三分之一的代价将赤堂拖入水中。赤堂既然能口吐三味真火,那他本身就是一个容器,身体的温度可想而知。几个人鱼潜在赤堂身后,猛地扑上去,抱住他的腰身就往水里拖。
这样的直接后果就是人鱼前半身的皮肤直接被烤焦,像纸一样黏在赤堂身上。很快,她们发出惨叫,体内的血液被迅速蒸干。
又有人鱼扑了上去。
这是一场前赴后继的自杀。
故事的最后总要有一个英雄式的人物来了结这一场杀戮。无论是戏台还是小说,悲剧到了一定程度都该结束。
在这里,了结这场惨剧的就是卿翊。
听说,就在几十个人鱼冒着被活生生烤干的危机将赤堂拖入水中以后,早已潜伏在此的卿翊立刻扑上去与赤堂搏斗起来。
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搏斗。卿翊手持三叉戟与赤堂厮杀在一起,论力气卿翊不是赤堂的对手,可在水里,卿翊终究是占了地利的优势。
卿翊本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她用鱼尾缠住赤堂的身体,一手扼住赤堂的喉咙防止他喷火,另一手端着三叉戟,预备同时将自己和他穿在一起,同归于尽。
可赤堂没给卿翊这个机会。
在最后关头,赤堂自毁精元,自爆其身。霎时,赤堂残缺的身体像流星一般射出去,所过之处皆撩起滔天巨火。这些火星一旦落到人的身上,整个人立刻就会变成一个火球,直到被烧成一团焦黑的尸骸。
离赤堂最近的卿翊本是最危险的。不幸中的大幸,那一日卿翊居然穿上了帝江赠予她的落裳羽衣,也幸得这落裳羽衣,保住了她一命。
赤堂死了,矶姬族胜了,本该是欢庆之日。可这以千换一的代价,实在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