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 85 章

“在秋洺,你和丞相有过谈话。”

她也坦然一事,观察王吟松,对方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那时,丞相在布局西河。对陆家投霉仅仅只是使绊,让我无瑕注意动静,是不是?”

王吟松的反应告诉她:是的。

前因后果,如今再次清晰。

她恍然发觉,王家不过也和她一样,是这场权利游戏的一枚棋子。

不管是她还是王吟松,好像都在身不由己。

她慢慢开口:“陛下为何召你,我大概能猜到……你与丞相的谈话,他知晓。”

对面的人身形歪了下,明黄的烛光下,他的脸色微白。

陆行鸯沉默几息。

她问:“那日王家查账,陛下召你入宫,除此之外,还说了什么。”

王吟松并没对她说见瑞帝的确切时间,陆行鸯问的如此准确,显然真如她所说,猜到陛下所言。

王吟松哽在喉中的话,被他慢说出口。

“陛下说,让我在帝王和权相之间,做个选择。”

真是谈何选择的一个选择。陆行鸯想。

“你只能选陛下,他让你倒戈。”

她逼迫自己不再想因果,咽下想对王吟松说的一声“抱歉”。

其实王吟松目前为止的态度,便是很好的说明了:他也在为陛下做事。那位帝王没有告诉她。

——今夜是棋子相遇坦言。

“是,”王吟松沉吟几瞬,也一叹,“明面上,仍是为丞相做事。”

天边最后一抹暮色消失,四野皆暗,陆行鸯起身再点几盏烛灯,瞧见王吟松仍站着,道:

“王伯伯,坐吧。”

在京中头几年,陆行鸯确实是天真孩童,王陆两家也会走动。

彼时,她揪着发辫,喊王吟松“王伯伯”。后来她做了掌柜,王家那边不知何故,王青枫愈发行事乖张,处处刁难,她自然也对王家没了好印象。

两家各自做大,也相互疏离。

到了此刻,寂静屋中响起这一声“王伯伯”,光线被挑亮,竟然生出往事如烟的错觉。

陆行鸯给王吟松沏茶,对方伸手接过,终于缓了奔波的疲惫。

“此事了了,陛下许我一家安稳,已是对我最大的宽恕,”王吟松抬眼看陆行鸯,“其实,若说计谋,谁能胜得过陛下呢?”

陆行鸯未言。

她很早就知道,陛下运筹帷幄,无人能及。

她依附陛下为其谋事,在京中站稳脚,成为最年轻的掌柜,于她而言,陛下是依傍,是她不能缺之的长者。

但对方不是这样,陛下是君王,追随者如过江之鲤,她只不过是其中微小的一个,参与不到他的权利中心——这和王吟松最初闷头为丞相做事,以谋得自家利益,毫无区别。

“我如今的做法,陛下料到,是吧?”虽是问,但陆行鸯语气肯定,她叹笑,“有些东西是他教的,丞相有窃国歹念,我必会扰乱对方计划。”

她抚额,有些失神,忍不住在心里想:

如此,封郡诏书颁得真是时候,那人需要按规定赶去封地,没办法来找她。

“周大茂被押送入京不久,郡王便问出私矿在何处,如今那里已被石将军封锁,丞相让你运送的应该是剩余冶炼好的铁矿,”陆行鸯弯眸笑了,“数量有多少?”

王吟松回她:“二百车,我原本是想分批送完。”

“到如今还有多少?”

“六十九车。”

“如今线路被我阻断,丞相会放弃这六十九车吗?”

“不会,”王吟松回答陆行鸯的疑惑,“天御国那边数量定死,两百车一车不能少。”

“既然倒戈,想必陛下也已安排。”

“……呵,是啊。”

她料到王吟松会来,却没想到如今对方与她坐谈局势,是以几次沉默。

“路线虽堵,货还需送,”她凝眉,看向王吟松,“下一步,便是王家私自运货,被官兵察觉出异样,而后……”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借王家顺势揪出逆臣,再向天御出兵,理所当然。”

毕竟天御先不仁,打破两国修养生息的约定,私自勾结邻国丞相,妄图挑起瑞国内乱。

她从帝王的角度,想那人会如何布局。

王吟松不言,只是抿下一口茶。

两人交谈许久,茶已温凉,入喉有冷意。

陆行鸯敛眸,轻声喃喃:“事终了时,王家真能得到一个安稳吗?”

她看向王吟松,对方饮尽最后盏中茶,沉默许久,终于抬眸与她对视。

“王某一生所求,不过是一世安稳,后来遇上拙荆,便希望她一生安稳……如此便够了。”

经历半世风霜的男人嘴角有笑,眨去眸中的浑浊,亮了几分少年时的暖。

陆行鸯默然瞧着,心里明白过来,帝王许下的安稳,其中不包括王吟松。

已经背叛过他的人,再如何痛改前非,也只是赎罪,他可以原谅,但不会容许他再存于世间——帝王的诡谲心思。

可如今这位“将死者”还好好站在她面前,叹笑喝茶。

她胸中立刻感到一阵滞堵,闷得她痛,脑中渐有嘈杂声,让她几近恍惚。

“我不明白,其实——”她深蹙起眉,努力缓气,“没必要步步走上设好的局,若是用别的方法,大概不会……”

她没有说出口,但王吟松也该懂了:不会什么,自然是不会像如今,提线木偶般走上万丈悬崖,计算着将要坠落的距离。

他可以逃,甚至反击。

但他没有。

所以陆行鸯说,她不明白。

王吟松看着如今独当一面的人,眼角皱纹慢慢笑得弯起。

“争什么呢?最后都是无用……人之将死,想来想去,还是提醒你罢:这次我来,在陛下、丞相和你的预料之中,可也是我甘愿来找你的,你不知我投麾陛下,是陛下的意思。”

陆行鸯知道,那人向来疑心重,怕手下做事互通生乱。

她还未想完,对面的人咳了几声。

“陛下和丞相的局中,无论甘愿与否,你都成了棋,前路诡谲,万望小心。”

“小阿鸯,我身上有一家人的性命,太沉重,我总是生怕自己蹦的狠了,跳的高了,一不小心,就把他们都摔了下去。”

他继续笑,苍老的指尖蘸了冷茶,无规章的在桌上划画,眸中慢慢没有笑意,“你大概也有一天会明白,所以,就这样吧……”

就这样,让他自己如预料般慢慢跌下去。

陆行鸯问:“你后悔吗?”她问的是最初,王吟松答应与赵长彦合作。

若无前事,怎有后尘?

王吟松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迷茫,而后他摇了摇头。

“唉,再回忆这些,也没有什么意思啦,”他的眸中渐趋茫然,说到最后一句时,却又盈出笑意,“若说后悔,怎么不悔呢?若我也如你一样能有机缘先遇见陛下,若……丞相来时我能有勇气抗拒……”

“但是当年,我答应与丞相合作时的心情,如今再想起来,仍能感到那份雀跃,因为那时候,我想的是……想的是我的笺箩,以后在京中再没人敢瞧不起了。”

笺箩,是他后娶的妻,王归的母亲。

陆行鸯默然。

世间的因缘变化,大概总是无常。王吟松预设不了当年的合作是个深海巨涡,拖他入局,挣扎无力。陆行鸯也没有想到,在这场本是仇人眼红的见面中,她和对方恢复成平凡商人,互相生出为人鱼肉、做人棋子的怜惜。

她起身,为王吟松再添一盏茶。

“或许,最初陛下根本不想在你我两家中挑选皇商,”她长睫低垂,眸中无甚情绪,“王陆两家互相制衡,也压制着别家铺子,是防止米价疯长的利器。不过——咱们陛下,似乎不悦这种事掌控在别人的手下。”

王吟松抬起眼,瞧着为他倒茶的陆行鸯,她的脸色苍白,双目无神到失焦。

抛开身份不谈,真的只是一个小姑娘啊。他在心中想。

倒茶的人做完了事,将茶壶放在桌上,手仍然搭着边沿。

“王家衰败,他不会任由陆家独大,”陆行鸯缓缓开口,“在清存粮时,我便这样想过,不过,我还是这么做了。”

虽是时局推动,身不由己,却也生不出什么后悔。

但下一波风暴很快就要来了。

陆行鸯静静喘息,而后拿自己茶水冰凉的杯盏轻碰王吟松的——这显然不是喝茶的礼仪,她在以茶代酒。

门外夜幕四沉,漆黑寂静,门内仍有烛光。

杯盏碰撞的清脆“叮当”声乍然响起。

两人皆是无言,但各自将茶一饮而尽。

似离别凝噎、似默契宽慰,将这一路、将这多年的无奈苦楚,一一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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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谋
连载中逐光设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