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平城总有鞭炮声。
院子离铺子近,也在商市,有时在院中停留久了,总能听到一两句孩童的哭闹。
有一次,有小孩儿的哭声持久不歇,陆行鸯听得久了,左右没事,寻声出去看。刚拐过一个墙角,哭声渐大,她看到那个放声痛哭的小孩子,原来是有人在旁边的。
是个青年男子,长的斯文,蹲下身子,一手圈住小孩子,另一只手拿了串糖葫芦,在轻声细哄,说阿爹这不是来了吗,别哭别哭。
孩子愈发委屈,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也不恼,很耐心,一遍遍地重复哄着。
陆行鸯在不远处看着,忽然就想陆昭了。
她想:正月那时该让表哥多留,毕竟阿爹喜欢他,有他陪着,她心中的牵挂也能少一些。
陆行规越来越有当掌柜的模样了。西河铺子有急事要他亲自定夺,传信送来,他听到消息时,也只是微皱了一下眉,对她说:
“阿鸯,怕是不能等到大伯的生辰了。”
她虽然遗憾,却也欣慰。毕竟他们身为商人,每日疲于奔波,忙于生计。若能赶上闲时,办一场生辰自然欢喜;若是赶不上,那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况且陆昭不知道陆行规原先来的目的是为庆贺他的生辰,所以陆行规走了,他也不会失落。
惊喜这一东西,成了便皆大欢喜,不成,也无损失。
陆行鸯自那次后,不再出门,在屋里看铺子那边送来的账,或是看书,画绣总在一旁守着,也做自己的事。
她有一两次,来兴致,挪到画绣身边,看小丫头飞针走线。
画绣为她绣的荷包早就好了,陆行鸯随身带着,可是小丫头仍是绣。
这小丫头,明明知道她对女红几乎一窍不通,被盯久了,不知怎么就面红耳赤,只催促她干些别的事。
仿佛陆行鸯能看出什么名堂似的。
陆掌柜也不恼。
大雪下到第六日,渐有停下趋势,又细细碎碎下了两日半,终于收住,到了第九日,太阳出来,阳光也有了淡淡的温度。
听说顾寻安是第七日,雪一小,他便走了。
他走之前,写了书信,派人送到陆行鸯手中,告知将回。
这在陆行鸯意料之内,瑞帝要他办的事必会愈多,他不可能在一事上耽搁太久。
等陆行鸯回京时,京中天气很好,经过城门,路旁的几株寒梅开的正艳。
有几段路程上的泥土地结了冰,马车便走的慢些,她在路上将近花了五天时间,早已疲惫,想早些回府。
遥遥传来马蹄声,很急,隐约还有皮鞭的破空声,赶车的马夫便拉紧缰绳,让她们的马车停下,让路给来人。
陆行鸯在马车中端坐不动,静待。马蹄渐近,外面忽然传来一声询问,“是陆掌柜回来了吗?”
她闻言掀开帘子看,男子着一身紫色貂袍,歪头正往这边瞧,是张府尹家的公子。
身旁画绣闻言低呼一声,“张吕文!”
张吕文在外瞧见了,笑着说一声画绣丫头回来了。
语气中的惊喜不似客套。
陆行鸯心中了然,当即下车,嘱咐画绣先回,她有别的事要办。
走了一段路,回头望去,见到陆家马车停在原处,张吕文下了马,仰头与掀开帘子的画绣说话。
两人与她相距甚远,陆行鸯看不真切。
但小丫头现下应当是开心的。
她也不知自己的态度是否正确,叹了口气,径自往戏园去。
戏园里正咿咿呀呀唱着戏,锣鼓正急,座下喝彩不断,她来的不巧,正是宾客满座时。
陆行鸯也不急,站在那儿看了几段好戏,管事的终于看见她,因为陆昭常来,有时陆行鸯得空也会陪他来听上几段,管事认得她。
管事“哎呦哎呦”的小跑过来,问她所来何事。
陆行鸯说明来意,过几日她要为陆昭办生辰宴,届时请园中好角儿到府上唱几出戏。
寿宴唱戏本有讲究,不过陆行鸯想,既然是陆昭的生辰,那就一切按照他的喜好来,不用那么遵守俗规。
管事要她前往后台商议,她跟着去了,没有注意到有处目光正盯着她。
陈守初身边小厮见自家公子望着陆行鸯的背影不出声,猜想他还在为了不久前被陆掌柜手底下人打的事情感到耻辱,谄笑着上前询问,要不要待会派人给她点颜色瞧瞧?
陈守初瞥了一眼小厮,挑了眉邪笑,说本公子的事哪里轮到你来猜想了?
那小斯便变了脸色,一脸惶恐,直说公子饶命。
陈守初也不理会,转目看着陆行鸯的背影,想到难怪那个林秦秦说京中陆掌柜能争一争表妹的顾夫人位置。
小厮还在旁边告饶,他听得心烦,踢了他一脚,让他滚蛋,起身往后台去。
陆行鸯已经敲定曲目,心想阿爹最近不太爱走动,自然不会在酒宴上久坐,只定了他平日里最爱的《女驸马》和两段小曲。
她定完后,也不急着走,和管事的闲话几句,不知是不是这首曲子勾起了老人的几多回忆,他唉唉叹气,感慨要是熙儿还在,他们这个戏园肯定更招人气。
陆行鸯一哂,还没开口,门口走进一位着灰金边袍的男子,虽有疙气,眉目间也自有风流,瞧着有些面熟。
对方意识到陆行鸯记不得他,嗤笑倚门,也不进来,
“陆掌柜真是贵人多忘事,看来是不记得有我这么个人了!”
管事的在一旁惊呼,“哎呀!陈公子,您怎么到后边来了?”
原来姓陈,京中陈姓且出名的不多,陆行鸯反应过来,此人就是被周大茂打过的陈家表公子。
当时那事虽盖棺定论,因着人情,陆行鸯对被打者怀丝歉意,因此态度很客气,不提往事,只说陈公子别来无恙。
陈守初看着她笑眯眯,言语间轻松,自来熟般问她,“陆掌柜,既然相识,老爷子的生辰宴,怎么着我也能去讨杯酒水喝,是吧?”
他是帝师府的表公子,她该给薄面,何必恼人?于是道当然。
陈守初依然笑嘻嘻,说看陆掌柜风尘仆仆,想必是才回来,要不他送一程吧?
她回绝了。
对方不恼,侧身对管事说,今日朱翠唱的好,他听得欢喜,要在后台等她谢幕,好见佳人。
陆行鸯顺势告辞,回了府,见到马车已停在门前,陆昭估计等急了。
一进去,发现画绣就在廊下等着,见了她,连忙跑来要她去陆昭房中,说老爷子今日腿疼得厉害,请了大夫已经在里面瞧。
她心中惊跳,疾走到陆昭的房前,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中药味,浓郁非常。
陆行鸯缓气定神,推门进去时喊了声“阿爹”,入目便是陆昭躺在床上,伸直了腿,大夫在一旁正为他针灸。
他腿上已有好几根细针直咧咧地杵着,大夫还在扎针,每一针下去,老爷子就护短“哎呦”一声。
莫清坐在他的另一边,老神在在,皱眉回应他,说,你别喊了,上一刻不知谁说大刀砍在身上都不怕的?什么?你还想喝酒?你当你是关公刮骨疗毒呢!
陆昭一边顾着叫,一边回他,说,臭小子你别不信!当年商队遇到土匪,老子我可不带怕的!还有你小子,别老大人一样管天管地的,我喝口酒怎么啦?
他转头看到陆行鸯推门进来,惊喜大叫,阿鸯回来啦!快快,帮阿爹把桌上那壶酒拿过来!
他激动的眉飞色舞,大夫实在看不下去,怒道:
“别动!否则老夫把你扎成狗尾巴草!”
陆昭想了想狗尾巴草上面蓬勃茂盛的刺,乖乖地闭了嘴。
场面……陆掌柜想对他们说“你们继续”。
她扶额叹息,末了还是走进房门,吩咐画绣去厨房盯药送来,她已经在这边闻到糊味。
陆昭眼神殷切的望着她,莫清见她回来,眯着眼睛笑,眸光很亮。
大夫正在施针不便起身,稍稍偏头叫了一声陆掌柜,陆行鸯问大夫陆昭现在的腿疾如何。
抽空回陆昭,“不许喝酒!”
陆昭不高兴地撅嘴,莫清眸中更亮,笑盈盈地回看过去,像是打了一场胜仗。
陆行鸯只叹这两人一老一少都活成了个孩子,听大夫在旁边对她说陆昭的情况。
老爷子原先腿脚便不利索,幸许是早年经商的时候疲于奔波,路上顾不上身体。年纪大了,这些小毛病便一点点显现出来了。
加上天气原因,更是受不得一点护养不周,旁边的人尽管多么上心,也要他肯配合。但陆昭就是不以为然,不但不好好养着,今日去戏园看戏,明日去隔壁下棋,这些是常有的事。
陆行鸯听着大夫的抱怨,心中又一叹,想到不久前阿爹还因她在狱中在宫门口久跪,就十分难过。
她眼眶微红,看着陆昭不听话的样子便有些埋怨,声音却不自觉放的很轻,又软又没有说服力,接近于撒娇了。
“阿爹,您倒是听大夫一些劝啊!”
都说父母惯能明白孩子内心,陆昭见她难过,下意识就哄她,说阿鸯阿鸯,爹爹没事,以后不喝酒了!
他嘴上答应的那么爽快,下次肯定也犯的无比快乐。陆行鸯知道陆昭的这种口头承诺屁用没有,但他脸上又那么诚恳,一时拿他毫无办法。
她看了莫清一眼,想着以后只能看陆昭看得紧一些了,后者笑盈盈地对她点了个头,表示明白。
有他在陆昭身边,她多少放了心,生出许多安慰。
针灸只是暂且缓解疼痛,并不治本,但现下这方法也算是好的了。陆行鸯半慑半哄,说阿爹乖乖听话,给你筹备生辰宴呢,请你最爱的戏班子!
陆昭眼神果然亮起来,开心嚷嚷,说着说着就扯到了她的及芨宴上,想要凭此机会告之众人他女儿已经可以成婚了。
陆行鸯冷冷拒绝,言明你想多了,不要做梦。
莫清也在一旁沉脸,笑嗤老爷子年纪大了,不仅爱看桃花戏,还想乱点一回鸳鸯谱。
陆昭在两人冷言夹击下败下阵来。
画绣正好端着药送进来。陆昭人老了,越发不爱喝苦的东西,倚老卖尊很是拿手。
陆行鸯眸色一凉,默默瞪过去。
陆昭……屈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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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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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 3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