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要他帮忙?他仍用眼神询问。
“乔公子若有不解,陆某在此,可以解答。”陆行鸯看向乔文悦,略过那人问话。
乔文悦锁眉比对完毕,目光转到雅蝶身上,问她为何不结账?
他的语气冷冷的。
陆行鸯忽然觉得:乔文悦不似世人所说,那样珍爱雅蝶。
雅蝶此刻也意识到再哭没用,捻帕细声说道:“妾身一直对陆家米粮无甚好感!”
乔文悦不动声色,陆行鸯好整以暇,听雅蝶继续说。
“其实,陆家的米中总是隔三差五吃出虫子,有时还有没筛净的细石子,我派了人去说,铺里伙计总是敷衍了事,说他们供了好几家的米,为什么偏偏是乔家总有问题?”
她说完,转眸去看乔文悦,嗔怪道,“夫君,他们这不是欺负人嘛!”
乔文悦只不说话,雅蝶越发委屈,“既然自家的米不好,就不要有脸来要账啊!这不是把人当成傻子骗吗?”
陆行鸯听到这儿,向前几步,越过顾寻安走到雅蝶面前。
“夫人真是,才思敏捷,看来陆某方才顾虑未言尽的话,要再说下去了。”
“铺中米都有专人检验,断不会频出差错。况且,米中石子偶有,各家米铺都如此,至于米虫,也有你们存放的原因,总不能一概而论。粮不可浪费,我朝每年皆有饿死,陛下因此痛心,亲自缩减宫中用度,颁诏惜米。”
陆行鸯转头去看乔文悦,“乔大人身为朝臣,却由内室如此任性挑剔,想必坊间传闻不全是假话,乔大人果真家境殷实!既如此,烦请结清欠银,此事就此作罢,否则,也只能官府再谈!”
身后雅蝶细细开口:“好冠冕堂皇!你陆家不过就是仗着有人,真是强买强卖!”
…有人?仗谁的势?
她微笑了,反身前倾,在雅蝶近前轻声提议:“夫人,纠缠无益,算时辰米已煮好,不如让众人入内,掀盖一览吧?”
雅蝶变了脸色,“你!!”
她没有说完,乔文悦含着隐怒,呵斥道,“闭嘴!还轮不到你说话!”
他对雅蝶的忍耐已达上限。
顾寻安就在陆行鸯面前,她直视看他,忽然有些释然。
与小公子相识以来,将他种种模样都看了一遍,到头来,发觉自己还带着张假面,冰冷的,无关真情或风月。
她是商人,当然有疾言厉色唯利是图的一面,当然有阿于奉承圆滑市侩的一面!
算了,何必伪作从容?
陆行鸯忽然想,帝王要她教人情世故时,本意是不是也将她的市侩算计、逐利嘴脸,呈现让他瞧?
乔文悦在听管家汇报开支,雅蝶被斥掩袖扶柱哀哭,侍女轻声劝着。
顾寻安仍是维护陆行鸯的姿态,离她很近,仿佛再有人朝她掷物,他能立刻伸手拦下。
陆行鸯朝他走近几步。
“小公子,”她用只两人听清的音量,如此唤他,“你看,世人就是这样的,即便互称朋友,言行在理,但他们就会说,肯定是背后有人,肯定是借势欺压。“
“……你站在高处,听不见这些声音,于我却是平常,我见惯、听惯了,因而从容,不会因你偶然袒护而庆幸,只是深叹身份差距,生出悲惶。”
况且,明明她在世俗尘泥中已游刃有余,不能再把风光芈月的小公子拉入。
顾寻安眸光闪烁,也轻声,认真问她:“世人评论多滑稽,你在乎吗?”
陆行鸯叹笑,心想人活一世,何必在乎世俗,可人活一世,也一世活在世俗。
她只好点头,“赚世人的银钱,怎能不在乎?”
“……我明白了。”那人如是道。
——那时,陆行鸯在铺中等他,出于互通消息,不至于扰乱对方行程。
按计划,今日他本该在宴中纵乐,而后不甚酒力借宿乔府,夜探蛛丝。而陆行鸯拜访完雅蝶,无论结账与否,都发生在后宅,本该互不干涉。
他不该兴起,在宴中想到那人与他相隔不远,便心生欢喜找由寻来,见陆行鸯被为难,也不该急怒,推翻筹谋,让宴上其他同僚猝不及防。
可看着她被欺负,他能做到吗?
“管家,带人去结账!”
两人不远处,乔文悦挥手招来老管家,想了想,又补充,“老宅那边的也算上,别忘了!”
陆行鸯走时,见到顾寻安缓了脸色,帮雅蝶在乔文悦面前说好话——京中的顾公子自在风流,不忍见到女子落泪。
她走了些路,临近自家小院时,却意外见到这人。
生人勿近的模样。
换道赶至,不知还要说什么?
陆行鸯的脚步停住,犹豫要不要去铺子,或者去茶楼里喝盏茶也好…还是请他进去坐坐。
她的犹豫花去些心力,顾寻安已经见到她,眼神无外乎亮了下。
这人走近,桃花眸依旧认真看她,在陆行鸯即将瞥看别处时,开口道:
“你说的话,我觉得对,可也不对。”
哪里不对?陆行鸯回望对方。
“在临玢时你告诉我,权势也是能力,我信了,也从不觉得出身是枷锁。你要账时分明也用堂兄旨意向对方施压,可见并非全然排斥借势,既然如此,为何偏我不行?”
很固执啊,小公子。陆行鸯心中默默想。
她垂眸,转动指上素戒,向来波澜不惊的面容浮现淡薄笑意,轻语似温和风漾:
“陆某从不信天下有无酬之物,俯首陛下,也得其庇护,借势无愧于心。攀交友商,互通有无,得利理所当然……你猜得到,当初陛下令你我同行一程,小公子涉世未深,因上意陆某多加照拂,本就算差事。”
“顾公子结友洒脱率真,相识至今,得你诸多倾助……行鸯拿不出与之相换的,不愿空得,所以偏你不行。”
长久沉默后,顾寻安沉声,“我……明白了。”
“所以那时周大茂伤人,我不能审案,我着急担心,你却不在意审官是否是我,不全是‘明面断明面’,也有‘偏我不行’?”
他的话,让陆行鸯想起那夜深牢中的心绪,想起察觉出对顾寻安的不同与释然。
明知故问要的回答,说出口也会很难吗?
她心中有颗石子轻落,滑坠的心轨如实质叹息,没有让顾寻安等,几息后,陆行鸯“嗯”了声。
画绣立在一旁,忐忑观察两人之间的气氛。
主子从未对顾公子如此严肃,从前即便议事也偶有笑语,气氛并不难捱。
她虽想帮顾寻安说些暖场,但有心无力,连佯邀吃饭都不敢提,只悻悻见这两人端容肃目,客气道别。
等顾寻安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画绣丫头终于鼓足勇气,蹭到她主子身边,咬唇睁眸,拉住她的袖口。
陆掌柜莞尔,说开后就当心结已消,摸摸小画绣脑袋,让她快点进屋,银票还待入库。
下午陆行鸯到铺里时,伙计们正在议论。
“说到底,还是那位二夫人惹的祸呗!要是她早点将账结了,也不至于乔二公子脸面上挂不住啊!”
“嘿,要我说啊,这回他们乔家脸丢大了!”
“是啊是啊!这样看来,还是咱们主子厉害!我们以后啊就跟着主子,吃不了亏的!”
大家朗声笑起来,一片热闹。
陆行鸯一哂,画绣已经嚷嚷了:
“都围在一起干什么?不干活了?没看到主子来了吗?一群大男人碎嘴得很!”
众人一惊,各自散开,面上仍带笑,“主子来啦!大家伙高兴嘛!”
陆行鸯缓步依次看完铺子里的存米,朝大家伙招手,“此事对外不要提。趁你们都在,我说几句。”
“乔家虽赖账在先,可也提到陆家米粮上检查不细,事实与否已无从查证,但我把这方面当成问题。以前的我不计较,但自今日起,不可再犯。”
“米的成色、粗细,碎石细沙都要留意,存放时注意干燥,若被发现湿手、脏手碰米,扣一月工钱。”
陆掌柜面色平静,但语气严肃郑重,伙计们见她认了真,连忙应着。
交代完毕,陆行鸯进里间。
那处伙计们不常走动,正好有一扇窗,阳光倾下,她坐在铺着绒毯的檀木椅上,手肘抵着扶手,撑头闭目。
周围很静,铺子里有伙计们小声说话,还有盛米时米粒碰撞的声音,细细碎碎,却不喧嚣。
画绣在旁守着一小炉红枣银耳羹,继续绣荷包。
过了一会儿,小丫头瞥了眼陆掌柜,发觉后者已经睡着了。
她定定地瞧了好一会儿,小炉子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起身去放冰糖块。
往年这时,平城都将有大雪,想走需再等一阵。
晚间,画绣盛了碗银耳红枣羹,端给陆行鸯。
羹一直用炉子热着,很烫。她捧碗暖手,不急喝,小丫头吃得欢天喜地,她在旁边看着笑。
转头,见小方凳上放着画绣还未绣完的荷包——依稀记得那不是小丫头为她绣的颜色。
后几日,果真纷扬大雪。
一切打算被自然之力阻碍,她不加反抗,待在小院。
有时,会去厨房坐坐。院里的仆人是看她长大的,有两位老妇最年长,也很爱侃大山。
见了她,总习惯“囡囡”、“囡囡”的叫。她去厨房时便喜欢搬张矮凳,坐在烧火的锅炉后,缩着身子听她们聊天。
周围暖和,她快要睡着。
老妇在不远处的案板前“咚咚”地剁着肉,用已沙哑的嗓音说着话。
“到我们平城的顾公子,可真是有本事!前几日嘞,他从乔府搜出二公子的往来书信,顺藤摸瓜,你知道不?在老宅院里一口枯井中找到了被藏起来的银票!”
“嘿——我前几天去买菜,听到老葛说,这顾公子一开始拜访的就是乔老爷子呢!”另一老妇在剥蒜,扭头抽空回了句,“我当时还奇怪,乔家那位老爷子也不当官,值得人家京城来的跑去问候嘛!”
“呸,这家总是拿乔!我们囡囡之前去见,盛气凌人的!”
声音大了,她们转头悄悄撇眼去看陆行鸯,见她只是闭目睡着,面容在橙红火光的映照下很平静,便放了心继续嘀咕。
人老了耳朵便不怎么好,她们自以为悄声,其实陆行鸯听得分明。
她想起老妇口中的那件难堪往事,彼时刚接管陆家,也没摸透帝王心思,陆家一摊烂事焦头烂额,对看似蒸蒸日上的乔家便多了几分妥协。
如今,瑞帝已有动手之心,顾寻安不会任由乔家继续在平城猴中称王。
她睁眼从矮凳上缓缓站起,伸懒腰——好像刚才真的不小心睡了一觉。
两个老妇见她有了动静,连忙笑着招呼“囡囡醒啦?快来快来!”。
她走近,听她们说今晚上炸肉圆吃。
肉已剁好,和调好的酱料拌匀,摆在大圆盆里,老妇拿着大铁勺伸进盆里挖一勺,另一只手曲起,留有一个圆形空隙,肉便经过她手,自那挤出,划入锅中的沸油里。她手脚麻利,很快便有一锅圆滚滚的肉圆在沸油中翻腾,她再拿过漏勺一个个捞出——她手边的另一个大盆里,已有小半的肉圆了。
新炸出的肉圆颜色金黄,很热,散着香气。
老妇招呼她来吃。陆行鸯也不推辞,用筷子夹了个,在外侧轻咬一个小口,任那地方散热,在上方飘出幽幽白气。
满口溢香。她称赞不已,喊众人来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