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只有一个女儿,子嗣单薄,旁支未免不安分。
那位表少爷陆行鸯听说过,表的不能再表的一位公子哥儿,偏生得了帝师的垂青,大有要培养成下任家族继承人的架势。
所以知情的人都很慎重。
陆行鸯也没什么怨言怒语,想着应对之法,以及事后怎么修理周大茂。
……呵,怎么修理?恐怕也轮不到她了。她嘲讽一笑。
“石将军,劳烦问下,陛下那边是什么意思?” 陆行鸯默了片刻,又问。
来时的路上,她听说来了一批帝师家的人,将被打的陈守初接了回去,请旨让宫中御医到府上看。
石德瞧她似乎毫不上心的神情,莫名便气,商人果真是石头样的冷心肠,明明是手下打伤人,表面上关心得很,但心里却不当一回事儿。
石德哼了一声,将瑞帝说的话一字不落的述说,“陛下吩咐:将犯事的相关人都带到大理寺,稍后问罪。”
至此,这位年轻有为的小将军脸上终于显现出不耐烦,只催促她,“陆掌柜还是少问几句,到那里不就都知道了!”
陆行鸯于是不再言语,只庆幸是孤身前来,否则画绣也会跟她受罪。
她低头沉默,她知道那边有个小公子正在看她,她不想回头。
多么狼狈。第二次了。
“还不起来,跟着去认罪,要跪到什么时候?”
趁顾寻安还没有上前,陆行鸯轻声嗤着周大茂,甩下这一句后,兀自走了。
石德皱眉,要叫人去重新拿下她,觉得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护卫兵没有面子。
却被不远处一声止住,顾寻安按上他的肩,语调很轻,“阿德,她是我朋友……”
将军要去指派麾下的手放下,扭头看了顾寻安一眼,转身走了。
留下小公子一人在飒飒冷风中,孤零零的。
片刻后顾寻安暗自叹了口气,拢紧灌了些许寒风的袖袍,眉宇笼着一丝低落与惘然,但更多的是坚决,他转身叫茗一备马。
“是去大理寺吗?”茗一问道,毕竟自家主子现在是大理寺少卿。
“消息传回陆家,我去皇宫。”小公子如是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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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行鸯整理好铺在地上的稻草,环顾一圈,没有发现鼠虫,松了一口气坐下来。
对面的周大茂盯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周大茂开口问她,“陆行鸯,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打人吗?”
陆行鸯眸中冷色未减分毫,瞧得周大茂消了最先的诉苦之欲,垂下脑袋一副听天由命的沮丧模样。她侧眸瞥见,过了须臾,叹了浅浅一声气,却开口说话了。
“唉……不知道是不是欠你的,这些年来,确实是靠着你博得了陛下的信任,但真细细算下来,好像也谈不上。”
毕竟他不是一开始就强大,到了她必须利用的地步;毕竟她当时明明也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若谈亏欠,时至今日,倒分不清了。陆行鸯定下心来,瞧见周大茂听她说完这句,眼睛忽而变得很亮,她心中莫名放下一些释然,接着曲腿撑腕,望向对面牢房的周大茂。
——示意他说说那所谓的理由。
她向来是这般不太待见他的模样,周大茂也见怪不怪,他无意识地用手戳戳脸上的青胡茬,像是在喃喃自语,“上次我被捕,你说过要和我面对面蹲着……你看,这次果然应了!”
陆行鸯敛了眉眼,并不搭话。
她走得急,彼时应该派人去传个信,好叫陆家放心的。
她是不会有事,但是关上一天、两天还是三天是说不准的事。他们肯定会担心……
“我先前并不知道那孙猴是帝师家的表公子,还是他先过来找我的……”看到陆行鸯瞥他,周大茂又解释,“是真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找上我!”
陆掌柜挑了眉,轻轻哼了一声,像是被气笑了。
“不过他一来说的竟然是要娶你,你知道吗?陆行鸯!”周大茂语气微恼。
陆掌柜揪着稻草的手一顿,怀疑听错了。
娶她?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陆行鸯懵了瞬,面上依然镇定,“我已过及芨,被人求娶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是让你打起来的事?”
“我又不蠢……”
周大茂觉得面前的听众不捧场,苦笑了声,“他说,你陆行鸯不过就是一介贱商,抱着权贵求口粮的……下作东西,他能娶你是陆家修来的天大福分,你要知足,别肖想顾家那位,妄图草鸡变凤凰!”
牢房幽冷寂静,少有人走动,周大茂的声音响亮的在陆行鸯耳边转悠,刺得她耳膜生疼。
她敛眉垂眸,面沉如水,心里有些不平静。
周大茂继续讲,“顾寻安那公子哥儿和帝师家那女儿是一对儿,我也是听到一些这样的传闻的!不过,他跑来跟我扯什么嘴皮?一张嘴烂巴巴的!说话难听!我看那小子不爽,就把他给揍了!!”
周大茂逞了句口舌之快,下一瞬便怕陆行鸯不高兴,语气又弱下来,带了些憋屈解释:“揍之前,我也不知道他是帝师家的表公子啊!要是知道我怎么会这样光明正大……肯定私下里把他堵到小胡同那儿,派小弟死揍啊!”
山匪蛮横的眼中闪着狠光,一瞬间陆行鸯有些愕然。
片刻之后,她开了口,“谁让你管这件事了?他要说你就任他说,说的又不是你,你听几句还能少块肉了?”
陆行鸯话是这样说,但语气明显缓了下来。
她坐的腿脚酸了,起身跺了跺脚,向周大茂那儿走了几步,“你也察觉陈守初无缘无故来找你,说这样的话不正常,还去顺着他的意揍人!要是打仗,我肯定把你塞到敌军那儿去!”
净干些损己的事!
陆掌柜板起脸来训话,声音清清冷冷,山匪忽然就不出声了。
他在对面默着,低了头。
牢内阴幽,起初并不觉得有多么的冷,后来时辰晚了些,陆行鸯忽然觉得周边不时有冷风,丝丝缕缕,凉意浸心。
顾小公子在这时来了。
长廊深深,他走过来的脚步浅缓小心,像是怕惊了谁。
“小公子?”陆行鸯隔着栏杆望他,心内一时悲喜交集。
顾寻安急走一路,寒风灌嗓,说话也觉得疼,喑哑的嗓音一出,他先愣了愣,赶忙清了清嗓。
“我方才去见了堂兄,可林铭却说他已经歇下了……”
帝王不想见谁,那个人又有什么办法呢?
触怒龙威或者凄切哀求看起来都不是明智的选择。
陆行鸯低着头,发丝垂下,盖住眼中的少许怅然,她其实并不想顾寻安为她去求什么情。
顾寻安不知她在想什么,犹豫片刻后开始道歉:“其实这次堂兄发难,可能是因为我的问题……”
瑞帝前阵子让他在家清闲,固然是避开臣子请求为他加官进爵的谏言,但是哪儿能让他真的闲着?他不请奏,帝王还能自己给自己一个台阶,再把人给召回来?
顾寻安猜测,瑞帝大约是顺着这件事,盘算着以他同陆行鸯的交情,肯定会求情,如此顺水推舟,提出要求,让他这个大理寺少卿继续任职,接理此事。
他笃定猜测非虚,但是帝王不见,出乎意料,顾寻安知道他有可能猜错了,不由再次细想为上者用意。
……但不管如何,先见见陆行鸯。
听他蹙眉如是说,陆行鸯有些讶异,她摇头,“不用将这一切都归到你身上……明面上,就是我的人打伤了陈公子,陛下彻查,一切都是情理之中。”
她眸色被廊上的烛光映得温柔。
“有些事情,既然给你呈现出来的是表面,那就让它按照表面的问题解决。说不定过段时日,隐在背后的东西慢慢浮出,你会发现,其实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顾寻安静静看她,叹了一口气。
似乎这位小公子,自从跟她有交集之后,经常遇到这些不太顺心的事情。
也经常不由自主叹气。
陆行鸯的心,如被藤枝压着,慢慢将见到他的激动给按了下去。
“我总能从你这学到许多……”顾寻安一笑 ,眉眼弯了,“有时候,总是在想:明明你比我少经历三载春秋,却能懂得这些道理,多么奇怪!”
牢中清寂幽冷,陆行鸯却感觉到一团舒服的火光暖暖的摇曳在她的心口。
原来顾寻安方才叹气,并不是感慨事不顺心。
“哪里奇怪了?道理你都明白,形势也能分对错缓急,只是小公子不常遇到这些事情,一时不适罢了。”
说到最后,陆行鸯舒了眉,有些释然,她无视心内戚戚,瞥了眼对面睡得沉沉的周大茂。
顾寻安也随着看去,山匪飒爽的睡姿不忍入目,他重又别过头看陆掌柜。
陆行鸯来时穿着的披风现在看来太单薄了,偏偏这人不在意,想着别的事。
小公子一时无言。
周遭的风声呜呜。
良久,候在外面的茗一进来,说时辰不早了,陆行鸯识趣,提醒小公子离开。
话还没说全,眼前一黑,顾寻安的黑色披风兜头盖住,她本能要去扯下,手刚抬起,被顾寻安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