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鸯回来时,莫清刚好在煮面,画绣在一旁喊着要他多加个蛋,见到她回来,都是一愣,继而欣喜,跑过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吃。
在外被冷风吹了那么久,已是饥肠辘辘,便说,好啊,吃完去放烟花炮竹,过年嘛!
陆府的仆人很少,平日里不觉得有什么,但到此时,就觉得冷清了。
因为天寒,陆昭腿越发疼,只想在屋里点着炉子暖着,因此不常出来了。
她上次见他,还是老爷子嚷嚷着要去听最新上演的戏剧。
吃完面,莫清将烟花炮竹都搬到院子里,用火折子挨个点过去。画绣跟随在他身边,催促他快一点,最后一个堪堪点燃,第一筒烟花已经在夜幕下盛开,陆行鸯站在走廊上,倚着柱子,看这人间喧嚣。
过了片刻,她转身离开,去陆昭的住处。
陆昭近些年来,身体越发禁不起折腾,这个时辰应是早就睡下了,往常她晚归,得到小厮最多的答复便是“老爷已经歇下了”。
他们这对父女,虽然彼此关切,到底是随着岁月走到了这般安然相处的境地。她也很难再撒娇,只为从他手中讨得一块牛皮糖。
陆府不大,转过几个弯就到了陆昭屋前,他的屋里亮着一豆灯光,陆行鸯此刻有些后悔让莫清他们放炮竹了。
兴许是吵到了他。
陆行鸯默了片刻,抬脚上前轻轻叩了叩门。
“阿爹——”她唤道,“醒着吗?”
屋里的人咳了几声,应了她,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听出陆昭这是要下床给她开门,夜里凉,她不愿他单衣出来冻着,喊了一声“那我进来了”便推开门。
陆昭缩回被子里,问她外面是不是在放烟火。
“是——”她应道,为他开了一小扇窗,让他也瞧瞧屋外夺目的绚丽。
过片刻,她关了窗,斟酌道:“前阵子去西河,感谢表哥寄的银票,跟他说了,让他过年时来京城玩。”
陆昭听完,嗽了几声,问:“那你三叔怎么办?有人照顾吗?”
到底还是兄弟,陆昭这个人家族观念强的很,有时陆行鸯不太能理解。
她一来是感谢陆行规给予的帮助,私心里也想增进兄妹情谊,日后好相互照扶;二来便想阿爹这般爱热闹的人,看到侄子来,总归高兴。
“他自有仆从照顾,再说,就是寻常,表哥忙于生意,又哪能总是顾他?”
陆行鸯说完这话,心中涌起一阵后悔,将不服气彻底盖下,抬头望向陆昭,后者果然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阿爹?”她试探性地叫上一声,心中开始泛酸。
陆昭低头摩挲着手,不说话,她也跟着看去,只见陆昭手上的皮肤黄中泛黑,还有少许痣斑,她先前并不知道那些是什么。
直到有一天,吃饭时陆昭装作不经意地在她面前抬手夹菜,而后惊呼,“哎呀,都长老年斑了!”
她是听说过的,就笑着应付看了眼,“正常,人老了都是会长的。”
那显然不是陆昭想要的答复,可陆行鸯当时心中想着铺里事,疲于再去费神。如今这件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又被她想起,一想起心中就更加难受,她伸手去握陆昭的手,加重了力气。
“今天是除夕呀,阿爹,你怎么有点不高兴?”
她明知故问,知道陆昭会回她一句“哪有?阿爹明明高兴得很!”
陆行鸯逞了意,又说:“这几天铺子都关门歇业,我可有好多事要和阿爹一起做!三叔有仆从照顾,阿爹不用担心的,表哥一直在西河,未曾入京,让他来热闹热闹,阿爹看到也会很开心。”
她说着,倚靠在陆昭身旁,头枕上他的肩,小声说,“三叔卧床,不然我就邀他一起来了……等明年开春,我准备车马,和阿爹一起去看他,好不好?”
果然,老爷子听到这句舒了一口气,只笑说:“你忙你的就好,去看他干什么?”
陆行鸯本是哄人,免得老爷子新年不开心。
何况刚才赌气,说了陆行规生意繁忙无暇顾及陆铭这话,唯恐陆昭也想起她平日里与他也交谈甚少。
…那便坏了。
此刻越发乖觉,“哪能?毕竟是我三叔,血脉亲情,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我自然也关心三叔,等表哥明日初一来,阿爹你也好问问情况,是不是呀?”
这话说的好听,陆昭笑得眯了眼,点头应好。
翌日,日头快落,陆行规敲响陆府的门,莫清将人领进来,陆行鸯正与陆昭谈笑,见到他微愣。
她站起来,“表哥来了!这是阿爹——阿爹,这是行规表哥,他小时候你是见过的,看!如今俊俏得很!”
派了人去接应他,小厮没来通报,陆行鸯还当他没赶过来,一两日后才到。
“大伯好!”陆行规弯腰行礼,他肩上一块湿迹未干,瞧着显眼,“能赶上初一来拜年是最好的,石场那下了阵雪,行路耽搁了些,京城倒没有落雪。”
陆昭眯眼端坐上首,打量着小侄,他沧桑的眼眸闪着光,似乎一些情绪呼之欲出了,片刻后,他起身去拍陆行规的肩,问他:“你阿爹还好吧?”
“家父精神很好,我出发的那天,还听他要小厮们通知厨房做糖炒圆子。”陆行规有些揶揄。
陆昭有些愣怔,过了好一会儿,他抬手摸胡茬,像是想起往事,叹息一声。
陆行鸯便想起尚且年幼时,被陆昭天南海北带着,花花世界迷了眼,不爱用早膳。
有一次,陆昭追着拉住她,从怀里摸出一包油纸包着的糖炒圆子,要塞到她嘴里。
她扭着嚷嚷不吃,陆昭便哄她。
“阿鸯乖,尝一尝,这是阿爹从小最爱吃的!”
糖衣入口即化,黏腻地粘在嘴中,伴着嚼劲十足的面球,瞬间夺得她的好感。
不过后来,再没有吃过。
当走到往事的风尘里,陆行鸯惊异地发现,每一颗刻着甜蜜回忆的石头都被静静安放,未动分毫。
她心中荡了一丝甜,笑着伸手戳戳陆行规,露出浅浅的梨涡,“我今晚做给你?”
陆行规说好啊,求之不得!
客房早就准备好,叔侄两人闲聊,生疏感渐消。
笑声一出便再也止不了,显然,陆昭是很喜欢侄儿。
另一边的厨房,莫清倚着门框看着手忙脚乱的陆行鸯,怀疑,“阿姐,你真的能做好吗?”
“能,怎么不能!”陆行鸯挥着扑面而来的糯米粉,呛得不行,“你别说话。”
面团不是那样弄的!莫清轻哂。
大约是倚着久了肩膀疼,他老人家终于肯动一动,走过来好心问:“要不要帮忙?”
陆掌柜正在将拉好的面团揉成球,便向锅炉的那处指了指,吩咐,“起锅烧油!”
吱啦作响的入锅声开始响起,热腾腾的雾气上升,在厨房中液化成朦胧白练,鼻尖充盈着糖的微甜。
莫清回头望向陆行鸯,眸中是她未曾发觉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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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小公子这几日疲于应酬,累得很。
每有节点,来访的官客便如云集。今年父亲放话,他既已入朝为官,与其他大人有了来往,即便闲居,也该出来会客。
俗话说“百善孝为先”……其实是顾尚书撂下狠话,不服就从家里滚出去。
虽说父亲每次都这么威胁,但顾寻安仍对此多有忌惮,收敛不少。
初五这日,他终于歇下,逗弄着前几日陈时送来照顾的猫儿。
侍从茗一匆匆跑进来。
“陆掌柜那边出事了!”茗一哑嗓,声音慌乱,“听说是涤庄那边,农人争执间打伤了人,来头不小,上面都惊动了!宫里已经派人过去了!”
小侍从素来敬重陆掌柜,急人所急,说到最后竟用袖口抹眼泪,“主子,怎么办啊!”
顾寻安一股寒意从头顶灌下,身体也跟着抖,立刻就向门外走,茗一拿了件外袍追上他。
两人到了涤庄,暴动的农人已被京城护卫兵压下,他拨开人群一路走过去,见到最里面被押着的周大茂。
他就知道!暴动的事跟这粗鄙汉子脱不了干系!
顾寻安刚想上前,忽然便看到另一边有人身着浅蓝披风,先他一步走了过去。
眉目浅淡,是陆行鸯。
顾寻安顿住脚步,敛了急态,凝神看她。
陆行鸯冷着脸,瞥了眼周大茂,没有理会他,抬头去看,见到站在最前的人。
护卫兵的首领正是石德将军,近日,已在京中领此要职。
“石将军,陆某御下不严,还请赎罪,请问打伤了谁?”
石德蹙了眉,神情更冷,声音也压下来,“帝师家的表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