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 48 章

“谢泽!别装死!你给我起来!”

“谢泽!!”

像是有谁在撕心裂肺的哭喊着,但是隔的太远,所有声音都像是裹着一层纱,朦朦胧胧的,叫人听不真切。

谢泽摇摇头,感觉自己好像又踏入了另外一个梦境——

梦里,他领着还是孩童的了悟一步步爬上绍山,那时的绍山还没有名字,不过是座荒山。山上也没有寺庙,只有一个四处逃荒饿的面黄肌瘦的大和尚,也是他捡来的。那时的了悟也没有名字,谢泽捡了他,见他饿的正在啃一块石头,于是便取名为小石头。

那年天下大乱,时局动荡不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谢泽领着躺在路边等死的小石头上了山,再有一月,他和大和尚一起建了几间瓦房,于是,三个人,还有一只爱吃鸡的公狐狸精在这里安了窝。

大和尚念经的时候小石头也跟着叽哩哇啦,每次都把大和尚气的忘记念到哪里了,拿着水瓢要揍人。

而那只淘气的小狐狸总是去山下偷鸡,被人发现了,又赶忙的往山上逃。

有一次,小石头刚和大和尚学了一点皮毛的医术,过来找谢泽施展施展身手,可是无论他怎么挪动手指头都无法仔细探到脉象。

小石头垂头丧气地说:“我好像什么都做不好。”

于是谢泽指着胸口告诉他,因为自己这里和别人不一样,这里面放了一样东西,所以脉象才和别人不一样。

“那如果没有那个东西你的脉象就和我们一样了么?”小石头眨着眼睛天真的问。

“不。”谢泽笑着摇头,“如果那东西没了,你也就看不到我了。”

小石头又问:“那那个东西还可以用多久?”

这问题把谢泽问住了,他心想:人类的寿命大概也就100岁吧,于是随口说了个时间。

小和尚年纪小小,可是他对死亡的认知感却十分强烈,他把手放在谢泽胸口,神情郑重无比的说:“那到时候我再帮你找一个更好的,这样,你就可以一直活下去了。”

没想到一语成谶,这半颗魂珠还真的就用到了那个自己当时说的时间,要是能回到过去,谢泽一定要回去扇自己一个大嘴巴子骂声乌鸦嘴。

“谢泽!你别睡了!赶紧起来!”

方胖子拉开还在拼命输送妖力的胡宴,把手指探到谢泽鼻尖,“没事没事,还有点气,我们赶紧把人带回去,找个好点的医院看看,指不定还能抢救过来。”

胡宴用鼻子拱了拱谢泽,可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它对着方胖子破口大骂:“肥和尚,谁让你带他来这个鬼地方的?谢泽这货就是个作死的玩意,他不知道死活难道你心里就没有点逼数?!”

方和尚嗫嚅:“我就是为了救他才——”

“救?!”胡宴抬爪一抹脸,“谁他妈的救人把人给救死了?!”

方和尚被骂的无法反驳:“哎哟我的如来佛祖啊,我也不想这样,可是这、这……我可怎么给霍队交代啊,这下可完了完了完了……”

胡宴急得围着谢泽团团转:“赶紧把人放上来!最近的医院在哪?谢泽他不是人,这医院能治他吗?”

方胖子也跟热锅上的蚂蚁没两样,他费了半天劲终于把谢泽放到了胡宴背上,走了两步又想起来自己师父的法身还在那群狼妖尸体堆了,好不容易把法身刨出来了,这怎么带又成了问题。

胡宴盯着那尊法身,阴森森的磨牙:“今夜月亏,正是狐妖妖力最虚弱的时候,你给我背上安个活佛法身,是想让我也下去和阎王喝茶?”

方胖子:“……”

这个他也母鸡啊……可是总不能把师尊法身留在这里啊……

一人一狐在那里僵持半天,忽然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阵“滴滴” 声,方和尚围着胡宴转了一圈,最后发现原来是谢泽手腕上阴阳两仪表发出的声音——

已经是子夜了。

四周夜风忽起,吹散天边流云,一抹柔和月光自乌云中透出,正好落在了悟大师的法身之上。方和尚看见法身周身忽然光芒大盛,光团越来越小,最后竟在胸口凝聚成一颗纯白光球。

谢泽身体从狐背上滑落,胡宴刚要去拖他就看见那光球直奔他们而来,“这是什么?”

子夜……舍利子……

方胖子猛拍脑袋,“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胡宴:“你明白什么了?”

光球围着谢泽飞了一圈,最后在胸口那道长长的伤口上方缓缓落下,甫一没入心口,伤口周围的血肉便自动一点点愈合在一起。

“怪不得师父一定要谢泽在朔月之夜赶回,原来这一切早有定数。”方胖子望着眼前的一切,喃喃低语。

胡宴虽然被他没头没脑的话整得有点不明白,但看见谢泽脸色稍微好了点,连忙扑过去用爪子拍拍谢泽的脸,“谢泽?老大?他这怎么还不醒?”

“活佛舍利属于灵力圣洁之物,他这伤拖的太久,需要恢复一段时间,没那么快醒过来。”

霍连山走过来,他俯身右手二指并拢在谢泽颈部探了一下,“生命体征稳定,暂时无碍。”

方胖子惊讶的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到的霍连山,霍连山身着配枪一身武装,看样子是接到赵小云的消息后立即从妖族年会那里赶过来的,

云州市距离绍山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但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过来……

就连胡宴也忍不住发问:“你怎么那么快就来了?”

它能及时赶到那是因为谢泽他们前脚刚走它后脚就追上去了,但绍山山势繁盛,它也是绕了不少弯路,后来若不是谢泽身上血气浓郁的随风飘来,自己也很难及时赶到自狼口救下来他。

霍连山视线在谢泽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上徘徊,放在身侧的拳头紧握,唯有这样,才能遏制住自己内心深处的暴乱……谢泽如果此时此刻清醒着,恐怕早已被霍连山眼底的波涛汹涌卷入漩涡,但他就这么昏睡着,落了几道血痕的脸上一片安然。

忽然,耳麦“滴”的亮了一下,霍连山听完对面的传话,立即起身离开,“医疗队在山下等你们,剩下的事情你们不用管了,尽快离开这里。”

“哒哒哒——”

头顶传来一阵螺旋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风浪四起,方胖子连忙跑过去把凝聚出舍利子之后的法身抱在怀里,生怕被狂风刮倒受了损坏。

“霍队你就这样走了?”方胖子喊道。

霍连山垂下眼看了一眼谢泽的方向,“年会那里离不了人,还有……不用告诉他我来过。”

说罢,伸手抓住直升机上放下的绳索绕在手臂上,随着绳索逐渐上升离去。

目送霍连山离开,方胖子心说: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看来年会那边是真的很忙。

他转过头,隐约可以听见山那头传来一阵嘈杂声,按霍队做事从不拖泥带水的鬼见愁风格,那里很可能已经有一批外勤开始抓捕行动了。

据《人类与妖族行为规范性协议》的第八十条以及第一百六十二条规定,城外妖族不可无目的聚集行动,不可无故杀伤人类,违令者,拘禁七日后由本族族长与妖族协委会审判官共同在人、妖两族共同设立的审判庭审判,以示公正。

胡宴显然也听到了那边的动静,它耳朵动了动,“快走吧。”

它自幼被谢泽捡到后贴身带着养育长大,后来又一直随着他混迹凡世四处游荡,日子不好过时还和谢泽一起搞过杂耍混口饭吃,所以对人与妖的那道划分线十分模糊不清。

而那些自幼生于山川河流靠着天地灵气避世修炼的妖族就不同了,它们认为自己是天与地的孩子,本该像风一样自由自在,可那些人类偏偏要拿着自己的那套理论生生在徜徉天地间的妖族身上套上枷锁牢笼。

胡宴想起谢泽之前喝多了拉着它侃大山,说起这个妖协的条条框框,这就好比一个原始人在自己家山洞里光明正大赤身**玩泥巴呢,突然来了一群人给你穿上锦衣华服高跟鞋让你跟着他们一起跳伦巴一样,这搁谁谁心里也不乐意啊?

想到这里,胡宴忍不住甩甩头,背上突然有人“呸呸”了两声,它停下脚步,目露欣喜:“你终于醒了?”

谢泽半眯着眼,抬手把跑进嘴里的狐狸毛捏叼,有气无力道:“咳咳咳,我听说犬类如果营养跟不上就会掉毛……你这最近是不是掉毛掉的太严重了?我就说那锅鸡汤你给我留一碗剩下的都自己喝了,你看你不听……”

胡宴:“……”

它严重怀疑上一秒见谢泽终于醒了还稍微激动了一下的自己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它幽幽道:“有些人什么都好,要是不张嘴就更好了。”

谢泽摸了摸心口,魂珠裂缝的地方愈合了,他能感觉到。在他意识逐渐消失的那个片刻他的魂魄好像漂浮在半空,旁观者一样看着那颗凝聚了老和尚一身修为的舍利子飞到地上躺着的那个谢泽的身体里,之后他的魂魄被拉回身体,意识再次陷入了混沌。

他偏过头换了一个方向,看着被方和尚用布袋背在后面的了悟,心中百味杂陈。

谁也没想到当时的一句玩笑话,会被一个人这样用力的铭记于心。

了悟还是圆寂时的表情,不悲不喜,不嗔不怒。

仔细想想,这些年,无论是小和尚还是后来的老和尚,他好像一直都是这个表情,像一块小石头,浑然天地间,始终维持着自己的本心。

方和尚把布袋往上背了背:“你与师父是旧相识吧。”

谢泽点头:“他没和你提起过我么?”

方和尚摇头,“很少。”

谢泽笑道:“他倒是经常和我提起你。”

方和尚默然不语。

记得那一年,他因故离开了绍山,再返回时,已经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那时的小石头已经长大了不少,谢泽第一眼看到穿着僧衣顶着一颗光头的小石头时还吓了一跳,以为是他终于惹恼了大和尚被大和尚剃光了头。

大和尚正在桃花树下喝酒,闻言丢了一个东西过来,“去你的,我才没那么缺德。”

谢泽抬手接过那样事物,发现是个缺了口的茶碗,也就不客气的在石桌前一坐。

“他与佛有缘。”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大和尚如此说道,谢泽便不再多言。

又一年,大和尚在床榻上病逝与佛祖一起喝酒去了,谢泽在桃花树下立了碑,放了一大壶山下打来的醉春秋,那是大和尚一直心心念念又不愿意下山去买的。

谢泽问:“你不如随我一起下山吧,四处走走,看看山看看水,也不耽误你虔心念佛。”

已经是了悟的小和尚坚定而缓慢的摇摇头。

再一年,谢泽在一群小鬼口中救下了一个小胖子,见着小胖子也是个光头穿着僧衣,想着和尚一个人在山上能有个伴,就给他送到了山上去。

见到小胖子小和尚确实挺高兴,虽然他没有怎么表现出来。后来小和尚成了老和尚,小胖子也变成了胖和尚,因佛法颇高,也算小有名气,比他天天窝在深山老林里不肯入世的师父强多了,还靠着一张厚脸皮混进了云州市的特殊事件调查局分局,混了个五险一金的稳定工作。

也算是名师出高徒。

他们顺着小路下山,还没走远,一阵微风吹过,方胖子突然觉得背上一轻,他诧异回头,只看见几缕顺风而飞的细碎粉尘,“这——”

谢泽看着布袋里剩下的袈裟佛珠,眼底沉深,“看来他不想离开这里。”

“就把他放在这里吧。”

谢泽给老和尚立了碑,那年他一共捡来两个人,后来这两个人又先后离开,但最后都留在了这座荒山之上。

方胖子把袈裟放入土坑中,掩上了最后一把土。

人活一世,向死而生。所有的一切,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他把师父的佛珠缠在手心,向墓碑深深一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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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之泽
连载中一十月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