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园破屋·辰时三刻
犬吠声像钝刀刮过耳膜,从三个方向包抄而来。
沈青崖迅速将名单塞回纳兰明若怀中,背起她冲出破屋。
晨雾正在消散,荒园轮廓浮现。
东侧是坍塌的戏台,西侧有片疯长的竹林。
“去戏台。”纳兰明若在她耳边喘息,“台下……有地窖。”
戏台红漆剥落如鱼鳞,台柱倾斜。
沈青崖钻入台下阴影,果然看见块松动的地板。
掀开后,霉味混着尘土扑面而来。
她先将纳兰明若放下去,自己刚跳下,头顶就传来杂沓脚步声和犬只兴奋的呜咽。
地窖狭窄,堆着废弃的戏服、道具箱。
一束光从地板缝隙漏下,照见飞舞的尘埃像细小的飞虫。
沈青崖捂住纳兰明若的口鼻,两人紧贴墙壁。
头顶,靴子踏过地板的震动透过木板传来,每一下都像踩在心脏上。
“血迹到这里断了!”有人喊。
“搜,一寸寸搜!”
地窖内·巳时初
纳兰明若的体温烫得像刚出炉的烧饼。
沈青崖摸她额头,冷汗浸湿掌心。
她再次撕开包扎,伤口黑紫虽褪,但边缘红肿化脓。
“名单。”纳兰明若忽然抓住她手腕,“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我知道。”
“不,你不明白。”纳兰明若从怀中摸出名单,借着那道微光展开,“这五十三个名字,牵扯的不只是南明旧部……还有……”
她指尖滑到最后几个名字:
“吴三桂——密使往来记录”
“耿精忠——军械交易账目”
“尚可喜——海路走私路线”
沈青崖倒吸一口凉气。
这三藩首领,正是如今起兵反清的三股势力。
若此名单曝光,纳兰成德庇护的就不只是前朝遗民,而是现行叛党。
是灭九族的大罪。
“你父亲……到底站在哪边?”
“我不知道。”纳兰明若苦笑,“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就像站在两条船中间的人,哪条翻了,他都得淹死。”
“这名单哪来的?”
“昨夜……送名单的人塞进我手里的。他浑身是血,只说了一句:‘给你父亲……或你母亲的人’……”
她咳起来:“然后就……跳井了。”
沈青崖握住她颤抖的手。
两人手指交缠,掌心都浸着冷汗。
“井底那具尸体……”
“不是他。”纳兰明若摇头,“那是个替死鬼……穿着同样的衣服。真使者……应该逃了,或者……已经被灭口。”
“谁要这名单?”
“很多人。”纳兰明若眼神空洞,“我继母想用它控制我父亲,三藩想用它证明纳兰氏是他们的人,朝廷……若知道了,纳兰家满门抄斩。”
她忽然抓紧沈青崖的手:“你得走……现在就走。带着名单走,去找‘烬余社’……或者直接烧了它。”
“那你呢?”
“我?”纳兰明若笑了,笑意凄凉,“我是纳兰成德的女儿……名单在我手里,最多是个死。在你手里……你能用它做点事。”
“比如?”
“比如……换那八千两军饷。比如……换一条生路。”纳兰明若从头上拔下那根素银簪,拧开。
簪身中空,掉出一枚小小的印章:“这是我母亲的私印。名单上有七个人……认得这个印。你去找他们……他们会帮你。”
沈青崖没接印章。
她盯着纳兰明若:“你在交代后事?”
沉默像湿透的棉被,压在两人身上。
地窖出口·午时
头顶脚步声渐远,犬吠声转向西侧竹林。
沈青崖掀开地板缝隙窥视。
园中无人,但远处墙头有哨兵身影。
“从竹林走。”纳兰明若撑起身子,“竹林尽头连着隔壁染坊的后院……有条水道通城外。”
“你怎么知道?”
“我母亲……”她顿了顿,“当年就是从那条水道……被送走的。”
沈青崖背起她,猫腰钻出地窖。
晨雾散尽,阳光刺眼。
她们贴着断墙摸向竹林,每一步都踩在枯叶上,发出脆响。
竹林深处·午时一刻
竹林茂密如绿色牢笼。
沈青崖按纳兰明若指引,找到一块刻着“林”字的石头。
字迹被青苔覆盖,但仍能辨认。
“左转……三步……”纳兰明若声音越来越弱。
沈青崖左转三步,面前是片看似普通的竹丛。
她拨开竹丛,后面竟有个隐蔽的洞口,依旧仅容一人爬行。
洞内漆黑,但有水声。
“这是……四十年前……私盐贩子挖的密道……”纳兰明若伏在她背上,“后来……成了我母亲……和那些人联络的……”
话未说完,她彻底昏了过去。
沈青崖咬咬牙,爬进洞中。
洞里阴冷潮湿,石壁渗水,地面是及踝的浅溪。
她一手托着背上的纳兰明若,一手摸索前行。
爬行约半柱香时间,前方透出微光。
出口被藤蔓遮掩,外面传来捶打布匹的声音。
是染坊的漂洗池。
沈青崖先钻出洞口,再将纳兰明若拖出。
她们藏身在一排晾晒的蓝布后,布匹随风摆动,像无数悬垂的蓝色瀑布。
透过布匹缝隙,她看见染坊工人在池边劳作,无人注意这边。
但染坊大门处,站着两个戴斗笠的人。
不似工人,腰背挺直如标枪。
染坊废弃柴房·未时
沈青崖偷了件晾晒的工人衣裳换上,将纳兰明若藏进柴房。
她溜到药铺,用纳兰明若的玉簪换了金疮药、退热散和一套银针。
回到柴房时,纳兰明若正发着高烧说胡话:“娘……别走……明若听话……”
沈青崖烧了热水,用银针为她放毒血,敷药包扎。
纳兰明若在昏迷中挣扎,沈青崖俯身抱住她,轻轻哼起一首江南小调。
那是她母亲生前常唱的。
纳兰明若渐渐平静,额头抵在沈青崖肩窝,呼吸喷在她锁骨处,滚烫而脆弱。
敷完药,沈青崖翻看那份名单。
油纸被体温焐得发软,墨迹有些晕染。
她忽然注意到,名单背面有极浅的印记,是纸张叠压时留下的。
她将名单举到光线下,看清了那些印记:
是另一份名单。
更短,只有九个名字,但每个名字后面都标注着“已故”或“失踪”。
而这九人,全都出现在正面名单中。
正面名单中的某些人可能已被清除或策反。
柴房夜话·酉时
纳兰明若在黄昏时分醒来。
烧退了,脸色白得像褪色的宣纸,但眼神还算清明。
“你救了我三次。”她看着沈青崖,“我欠你三条命。”
“不用还。”
“要还的。”纳兰明若坐起身,从怀中摸出那枚小印章,“我母亲的印……其实有两枚。一枚在我这儿,另一枚……”
她顿了顿:“在顾炎武手里。”
沈青崖猛然抬头。
“顾炎武……还活着?”
“我不知道。”纳兰明若摇头,“但三年前,有人用这枚印……给我母亲送过信。信上说:‘明月碎镜,余烬可温。若遇危难,持印寻虎丘塔第四层,东南角砖’。”
“你去找过?”
“没有。”纳兰明若苦笑,“那时我以为……又是你们汉人的什么阴谋。现在想想……也许是我母亲……留下的最后一条路。”
她将印章放在沈青崖掌心,然后握住她的手,将两人的手连同印章一起包拢。
“名单背面的印记……你看到了?”
“看到了。九个名字……都标着‘已故’或‘失踪’。”
“那九个人……”纳兰明若声音发涩,“是我父亲……亲手处理的。”
“什么?”
“康熙九年到十一年,朝廷三次清查‘通明余孽’。每次……我父亲都交出一两个人……保住了其他名字。”她闭上眼睛,“那九个人……是他选的祭品。”
柴房里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好像,是代价最小的法子了。”
纳兰明若:“以前,多少觉得父亲残忍。但现在……我好像懂了。他就像在洪水中撑船的人,船上人太多,船要沉了……他只能把最重的几个人……推下水。”
“但那些也是人命。”
“所以他才把名单留给我。”纳兰明若盯着虚空,“他想让我知道……他手上沾了血。我猜测他大概是想让我……有朝一日,能替他还债。”
她转向沈青崖,苦笑了声:“现在,我把这债……转给你了。那九个人的家人……名单后面有地址。你若有机会……替我补偿他们。”
沈青崖没说话。
她感到掌心的印章滚烫。
柴房结盟·戌时
夜色完全降临。
“虎丘塔的八千两,我们要拿到。”沈青崖终于开口,“但不是为了‘烬余社’,是为了那九个死者的家人。”
“好。”
“名单上还活着的人,我要联络。但不是以‘烬余社’的名义,是以林晚秋女儿的名义。”
“好。”
“你父亲的罪……我们替他赎。但你继母的债……你要自己讨。”
纳兰明若看着她,烛光在她眼中跳动:“那你的仇呢?你父亲的仇……不报了?”
沈青崖沉默良久:“我父亲若还活着……会希望我先救人,再报仇。”
她摊开名单,用炭条在背面写下第一个计划:
“一、取虎丘塔银两,半数抚恤九家,半数作资。”
“二、联络名单生者,重建情报网。”
“三、查明送名单者身份及背后势力。”
“四、扳倒瓜尔佳氏,掌控总督府。”
写完,她咬破指尖,在计划末尾按了个血指印。
将炭条递给纳兰明若。
纳兰明若接过,在自己名字旁也按了指印。
她忽然倾身,吻了吻沈青崖渗血的指尖。
舌尖的温热触感让沈青崖一颤。
“从今往后。”纳兰明若抬眼,目光灼灼,“我的命是你的,你的命是我的。我们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沈青崖重复。
深夜,沈青崖溜出柴房打水时,听见染坊工人在闲聊:
“听说了么?总督府昨夜闹刺客,死了七八个!”
“何止!今早城门口贴告示了,悬赏捉拿两个女贼,一个叫沈青崖,一个叫……纳兰明若!”
“什么?总督小姐也成贼了?”
“告示上说她‘勾结叛党,弑母潜逃’……赏银一千两呢!”
沈青崖退回阴影中。
她回到柴房,纳兰明若已听见动静,正对着小窗漏进的月光发呆。
“我们成逃犯了。”沈青崖轻声说。
“不止。”纳兰明若从怀中摸出那半片绣帕。
沈青崖一直以为是烧毁的,此刻才看清,帕子边缘绣着一行小字:
“名单送抵之日,即纳兰氏灭门之时。送者:吴。”
她抬头,眼中映着冰冷的月光:
“吴三桂……要借这份名单,逼我父亲彻底倒向三藩。若他不从……就让全家死绝。”
窗外,忽然传来尖锐的哨箭声。
三长一短,重复三次。
那是江湖上“围杀”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