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出口·子夜三刻
管事那张黄牙笑脸在火把下晃动,三个蒙面人成三角站位,封死了所有去路。
沈青崖背贴墙壁,右手缩进袖中。
还剩三枚铜钱镖。
“沈姑娘别怕。”管事搓着手,“夫人只是想问问,小姐把什么交给你了。交出来,送你平安出城。”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那换种说法。”管事逼近一步,“地图、信件、或者……令牌?随便哪样,都能换你活命。”
“没有。”
“那就得罪了。”
中间蒙面人扑来。
沈青崖甩袖,铜钱镖破空,射向火把。
竹制火把应声折断,燃烧的那截飞向堆在墙角的草席。
火焰“轰”地窜起,像突然张开的橘色大口。
沈青崖制造混乱试图突围,但火光照亮了更多人影。
巷口又进来五人,持刀。
起火小巷·混乱中
沈青崖转身撞开身后虚掩的木门,冲进一间废弃染坊。
染缸倒扣在地,空气里残留着靛蓝的酸涩气味。
她刚藏身缸后,追兵已至。
“分头搜,她跑不远!”
脚步声四散。
沈青崖屏息,从怀中摸出地图。
必须毁掉。
可她手指触及纸张时,摸到夹层里有硬物。
撕开夹层,掉出两样东西:一枚小巧的铜制虎符,半片烧焦的丝帕。
帕上绣着残缺的字:“若遇险,持虎符往城西……”。
后半句烧没了。
虎符只有半边,形制古朴,刻着“如朕亲临”的满文。
这是御赐调兵符,虽已过时,但对某些老派军官仍有威慑。
她将虎符握在手心,金属边缘硌进皮肉。
这是纳兰明若最后的底牌,也是赌注。
外面忽然传来打斗声。
沈青崖从缸沿窥视,看见老陈带着三个“烬余社”的人杀入,与蒙面人战作一团。
老陈使的是双短棍,棍影翻飞如纺车。
“青崖,走西门!”老陈嘶喊。
沈青崖冲出时,一个蒙面人横刀拦路。
她亮出虎符,火光中那半边铜符闪着幽光。
蒙面人动作明显一滞。
他认得此物。
就这一滞的瞬间,沈青崖抬脚踢起地上沙土,蒙面人捂眼惨叫。
她夺路而奔。
虎符意外救急,但这也暴露了纳兰明若私藏御物的重罪,沈青崖必须尽快确认她的生死。
云锦轩临时藏身处·寅时
“虎符是康熙八年赐给纳兰成德的,嘉奖他平定浙东叛乱。”老陈包扎着手臂伤口,“按律,御赐物不得离府,更不得私授。纳兰明若这是把全家性命押给你了。”
沈青崖盯着桌上那半片丝帕:“帕子烧毁前,她本打算告诉我一个安全处所。”
“也许是陷阱。”社里一个年轻成员插话,“满人狡诈……”
“她不是满人。”沈青崖打断,“至少不全是。”
屋内沉默。
“现在怎么办?”老陈问,“八千两军饷在虎丘塔,但瓜尔佳氏肯定已派人盯着。纳兰明若生死不明,总督府进不去。我们像困在竹笼里的蟹。”
“我要回总督府。”
“你疯了?!”
“虎符在我这儿。”沈青崖举起那半枚铜符,“如果纳兰明若死了,瓜尔佳氏必须解释虎符下落。如果她没死……”
她顿了顿:“那她需要这虎符保命。”
“为了一个满人女子,赌上整个‘烬余社’?”
“为了八千两军饷。”沈青崖直视老陈,“也为了我父亲二十年的布局。纳兰明若是关键,也许她知道更多藏银地点,知道纳兰成德的软肋,知道怎么用满人的规矩对付满人。”
年轻成员冷笑:“说到底,你还是想救她。”
“是。”沈青崖坦然承认,“我要救她。因为林晚秋托我父亲护她,我父亲托林晚秋护我。二十年前就系在一起的线,现在该收紧了。”
“感情用事!”
“不是感情。”沈青崖起身,“是算账。她活着,值八千两。她死了,我们连虎丘塔都靠近不了。瓜尔佳氏会像嗅到血的苍蝇,盯死所有可疑的人。”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远处总督府方向灯火通明,隐约传来喧嚣。
“天快亮了。”她说,“天亮前,我必须进去。”
沈青崖决意救人,但这决定面临组织内部反对,她必须独自行动。
总督府后墙·卯时初
晨雾如稀释的米汤,糊在青砖高墙上。
沈青崖换了身粗使丫鬟的衣裳,脸上抹了灶灰。
她绕到东北角,那里有棵老槐树,枝桠伸进府内。
这是纳兰明若某次闲聊时提过的:“我八岁时,常爬那棵树溜出去找母亲。后来被父亲逮到,罚跪祠堂,但我记住了,树永远比墙可靠。”
沈青崖爬上树时,发现最低的枝干上刻着歪斜的小字:“明若,戊戌年”。
刻痕已愈合成树疤,像一道陈年伤口。
她翻墙落地,滚入灌木丛。
晨雾掩护了她,但空气里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看来,昨夜这里有过厮杀。
循着记忆摸向闺阁,沿途看见:折断的花枝、打翻的石灯、一滩已发黑的血迹,拖曳向远处。
闺阁门扉洞开,里面一片狼藉。
屏风倒在地上,绣着兰草的绸面被利刃划破。
妆匣砸碎,珠玉散落如泪滴。
床榻锦被凌乱,中央一滩暗红。
没有尸体。
沈青崖蹲身细看血迹,拖曳方向不是向外,而是向内屋的衣柜。
她推开柜门,里面空空如也,但底板有新鲜刮痕。
指甲撬开底板,下面是个狭窄的夹层,仅容一人蜷缩。
夹层里留着:半块桂花糕(已干硬)、一只绣鞋(纳兰明若的)、和一张揉皱的纸。
纸上用炭条写着:“西园枯井。”
字迹潦草,但最后一笔拖得很长。
看得出来,写字人当时在发抖。
沈青崖找到线索,但这线索也可能是陷阱。
看来,纳兰明若藏起来了,那么府内必定还在进行严密的搜索。
危险,看似无处不在。
西园枯井·卯时三刻
枯井隐在假山后,井口长满青苔。
沈青崖伏在石后观察。
井边有新脚印,至少三人,围着井口转了几圈。
她等了一炷香时间,确认无人,才摸到井边。
井深三丈,底下堆着枯叶。
井壁有凿出的脚窝,最下方,隐约有微光。
沈青崖咬咬牙,攀爬而下。
脚窝湿滑,下到一半时,她踩到个软物。
仔细辨别,是具尸体,穿着仆役衣服,脖颈折断。
井底侧壁有道裂缝,宽仅容身。
微光就是从里面透出的。
挤进裂缝,里面是个小小的石室。
壁上插着火把,火把下,纳兰明若靠墙坐着,右手握着剪刀抵在左腕,左手摊在地上。
掌心用血画了个简易的府邸地图。
她抬头看见沈青崖时,剪刀“当啷”落地。
“你……真来了。”
“你说过,树比墙可靠。”
纳兰明若笑了,笑声带出咳嗽:“那是我八岁时说的蠢话。”
“但有用。”沈青崖蹲下查看她伤势。
除了旧伤,又添了新刀口,在右肋,草草包扎着。
纳兰明若抓住她手腕,呼吸急促虚弱。
“虎符……你用了?”
“用了,但只吓退一个人。”沈青崖从怀中取出虎符,“还你。”
“不。”纳兰明若推开,“你留着。我活不过今天了。”
“别说蠢话。”
“是真的。”她掀开衣襟,右肋伤口渗出的血是暗紫色的。
“刀上淬了毒。我能撑到现在,是因为……”她从怀中掏出个小瓷瓶,“我母亲留下的解毒丹,但只剩三颗,昨晚全吃了。”
沈青崖脑中“嗡”地一声。
她撕开包扎,伤口皮肉外翻,边缘已发黑。
“还有谁知道这里?”
“小月。但她今早应该已经……”纳兰明若没说完,但眼神说明了一切。
“我背你出去。”
“出不去的。”纳兰明若指向掌心血图,“继母调了二十个家兵,守住了所有出口。这口枯井是四十年前废掉的,她不知道,但最多再过一个时辰,搜到这里是迟早的事。”
她喘息着,从袖中扯出块玉佩:“这是我父亲给我的及笄礼。你拿着它,去江宁找他……告诉他,我是被继母毒杀的。他会信。玉佩内侧,刻着我母亲的小像。”
沈青崖接过玉佩。
温润白玉,内侧果然有极小的人像浮雕,女子抱琵琶,眉眼温柔。
纳兰明若盯着她:“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拿玉佩去江宁,搬救兵,但等我父亲回来,我早就凉了。第二……”
她顿了顿:“陪我赌一把,赢了我们都能活,输了……至少黄泉路有个伴。”
“怎么赌?”
“放火。”纳兰明若眼中燃起疯狂的光,“把西园烧了。火势一起,府里必乱,我们趁乱从东侧小门走。那里守兵最少,因为外面是死巷。尽头有狗洞,通到隔壁荒园。”
纵火与逃亡·辰时
火是从枯井边的落叶堆燃起的。
沈青崖泼了随身带的火油,火星一溅,“呼”地窜成火墙。
浓烟升起时,远处传来惊呼:“走水了,西园走水了!”
她背起纳兰明若,按血图路线向东侧小门摸去。
纳兰明若伏在她背上,呼吸喷在颈间,越来越烫。
“沈青崖……”她声音虚弱,“如果我死了,八千两在虎丘第三塔刹,塔尖有铜铃,左转三圈右转五圈,机簧自开。还有……小心我父亲。”
“什么?”
“他……未必全然无辜。”纳兰明若咳嗽起来,血沫溅在沈青崖肩头,“我母亲日记最后几页……被撕了。撕的人……是他……”
话未说完,她昏了过去。
东侧小门果然只有两个守兵,正探头看西园火光。
沈青崖从阴影里掷出最后两枚铜钱镖,一人闷哼倒下,另一人转身拔刀。
她抽出纳兰明若给的匕首,欺身近战。
那守兵刀法拙劣,但力气大,一刀劈来震得她虎口发麻。
缠斗三合,沈青崖假意跌倒,守兵扑来,她反手将匕首送入对方肋下。
温热血喷了她满脸。
推开小门,外面果然是死巷。
尽头围墙下,的确有个被杂草遮掩的狗洞。
沈青崖放下纳兰明若,扒开杂草。
洞很小,但够一人爬过。
她先推纳兰明若过去,自己再爬。
爬到一半时,巷口传来脚步声和呼喊:“东门,去东门看看!”
沈青崖奋力一挣,衣袍被碎石刮破,但终于爬了过去。
她回身用碎石和杂草堵住狗洞,背起纳兰明若,踉跄冲进荒园深处。
荒园破屋·巳时
破屋原是花匠工具房,堆着锈蚀的锄头、破瓦罐。
沈青崖将纳兰明若放在干草堆上,撕开自己内襟衣摆,浸了瓦罐里积的雨水,为她擦拭额头。
纳兰明若浑身滚烫,伤口黑紫蔓延。
沈青崖咬牙,俯身用嘴吸吮伤口毒血。
吐出来的血沫在泥地上聚成一滩暗色水洼。
吸到第三口时,纳兰明若忽然抽搐,睁开了眼。
“你……”她看清沈青崖在做什么,想推开,却无力。
“别动。”沈青崖吐掉血沫,“这毒不算烈,吸出来或许还有救。”
“傻……你会中毒的……”
“那就一起死。”沈青崖继续吸吮,直到吸出的血变成鲜红色。
她撕下纳兰明若的衣摆重新包扎,又从自己怀中取出个小瓷瓶。
那是老陈给她的保命丹,只剩一颗。
她捏开纳兰明若的嘴,将药丸塞进去。
纳兰明若咽下药丸,眼泪忽然涌出。
她静静流泪,泪水滑过脏污的脸颊,冲出两道白痕。
“为什么……”她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骗了你……我早就知道你是谁……我接近你、试探你、利用你……”
沈青崖用衣袖擦她的泪:“我知道。”
“那你还……”
“因为你也把虎符给了我。”沈青崖握住她的手,“因为你在绝境里,还想着告诉我藏银地点。”
她低头,额头抵着纳兰明若的额头:“林姨托我父亲护你,我父亲托林姨护我。现在他们都不在了……该我护你了。”
纳兰明若的眼泪流得更凶。
她抬起没受伤的右手,轻轻环住沈青崖的后颈,将她的脸拉近,直到两人呼吸相缠。
她吻了沈青崖。
这个吻带着血腥味和药味,沈青崖僵了一瞬,随后闭上眼睛,回应了这个吻。
破屋漏下的晨光中,尘埃在光线里悬浮,像无数细小金色的星辰。
喘息平复后,纳兰明若从贴身处摸出个油纸包。
极薄,藏在束胸里。
“这才是……真正的名单。”她声音虚弱但清晰,“我父亲这些年……暗中庇护的南明旧部。瓜尔佳氏想拿的……是这个。”
油纸包展开,是张密密麻麻的名单,至少五十个名字,后面标注着官职、地点、联络方式。
名单最后一行,写着:
“沈崖,化名沈砚,卒于康熙八年。其女青崖,今在苏州。若见此名单,可托大事。”
而名单边缘,有个新鲜的血指印。
沈青崖猛然想起井底那具尸体。
死者不是仆役。
是送名单的人。
窗外,忽然传来犬吠声。
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