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未名之人

她掀开薄纱青帐。轻薄如膜的幡帐。破败地挂在半空中,垂落下来,随着月光的移动,在她眼前轻轻翻动,流转着虚浮的光影,交错在空气中如浮尸般飘动着的黑絮间。

这里,传说中埋藏于地狱最深处的格丹。上空一轮永远不沉落的蓝色月亮,发着冰冷的光,照耀大地。每个角落,火海里,飘零游荡着无声无形的孤魂。尽头遗迹旧坡的土坡,如同大战后遗落的苍凉废墟,那里静悄悄错落着一片屋舍,鳞次栉比着,却是黑瓦木梁的断墙残垣,空落落的,徒有杂居过的旧迹,人去楼空,败废荒凉,唯映着月光兀自如虹似柱倾斜在破砖断梁间,残破的布绦残纱垂挂着,浸润着月色,柔软轻薄如无物。

她于民舍与青纱间走过。避过身前的青帐,滞空的黑絮从眼前错过,也会走过透明隐约的人影狗形,映照在月光下显出身形,平静来去,盲目漫游。仿佛走入自来生活于此的国度,与国度中的子民。

她与它们察肩而行。走过静默如山的破屋,一处宽敞开阔的屋前平地让眼前的一切豁然开朗。没有让一切朦胧的轻纱黑絮,没有寂寥的幢幢鬼影。瞬间展开在她眼前的格丹大地,寸草不生的荒蛮原野,滚汤岩浆在翻滚,残魂游识在徘徊,伴着月亮升落,冷清灰败,从高处俯瞰着死亡的进程与真相。

在这片开阔高台,同她看着同样一切的存在,月色下,石坎边,席地坐着。长发衫的背影,沐浴在月光里,也如月色清朗,也是唯散发着幽幽蓝色的光辉。这是坐拥这个国度的王,她所见一切是他治下的子民,是他辖下的领土,连那轮明月也为他所造因他而成。他是这里的天地岁月,他是唯一清朗明亮的光辉中心。

正是这般的存在回过头,看向她。他的神情温柔祥和,月亮银蓝色的光华倾泻而下,自他身边流淌而过。

突然她恍然想起于这里所见的一切,明月,土地,大火,方才他这抹背影……仿佛这里的一切,是个水墨画里已淡去无数的世界,带着告别与哀伤,让她觉得冷清且寂寥。

她看守着这片领土的存在已立起身,赤足向她而来,款款步履如同天地间的神。他是她见过最具神性的存在,是最美的存在,是天地月光交融的天生之子。月光下,整个人身都笼着莹辉,月白色长袍薄丝隐约,若隐若现如厚厚的云,衬着肌肤冰若凝脂,晶莹清透。而他的长发映着月光如瀑布泄下,光影轮转,光华交相辉映,让他的面容再次暴露在月色之下。他长身而立,像一世慈悲这天地的孤寂的神。但他仿佛要消隐般的透明模样,月光仿佛能从他的身体里穿透。

这不该是她所应见的模样。

从第一朵火花在她脚底下绽放,既而燃烧起第一片烈焰,自她所来处,她曾叫她身后的世界,陷入消亡的绝境,争夺,传染病,嶙峋怪石,世界的光沉下去,一切恶漫延恣意的世界。世界是死寂的黑色。飞絮。土壤。山脉。望不见的天空。黑压压的积云。和红色的大火。烟花般爆裂即熄灭的飞灰。

她在大火中行走。在她眼里这样的世界也曾真实,单调,并不萧索沉闷只是平平如常。那是真实的一切。与她融为一体的真实。

直到绿色葱翠的世界出现在她眼前,横亘在她一往无前的路上,一步之遥,却仿佛隔着山海。

隐隐的有一阵风。从手指的缝隙间穿过。路边小溪流水的声音传来。溪边草地上,青草尖上挂着发光的水珠。鼻尖有青竹叶子的味道,喧闹的鸟声远远的传来,渐渐充盈至整个空间。她侧首往下看,脚边便有一道石阶。她曾经走下去。烈火烟尘已从她身后消散。她只听到鸟的啼鸣。 水声哗哗。

风声作响的茂盛竹林。空气都是绿色的。无数五彩炫丽的飞鸟,争鸣不休。

她记得她走入那片沁凉又安宁的绿色丛林。

金色阳光温暖明媚,山林间的风带着早春神轻气爽的凉意。

站在金色大殿的轩廊前,阳光射进来,在她的身上,在前方的木栏上跳跃。她欢愉地看着指尖跳舞的光点,她从来没有切实的感觉到存在,不受束缚的存在,轻如我无的存在,一种精神的剥离。

而他从轩廊深处隐于阴凉黯影中华丽的屏风后现身。金色羽冠束着身后的长发,长衫迤地,赤足悄然,从阴影里走出来,走进廊子的光里。融进这光里,光,争前恐后地顿时笼罩到他身上每一处,生怕每一粒光会被他抛开。

她甚至感觉到了光粒的惊恐,跳动的光的谄媚,流转着的光的欢欣雀跃……她抬起头看他,银带金冠,软丝华服,从纹样到琳琅缀饰,花团锦簇,沐浴在金光之下,璀璨生辉,皆欢唱着勃勃生机的暴发能量。同样,他看向她的眼里有生命,有金色的晨光,带着清风,和晶莹的水珠从竹林间下坠如雨,蒸腾升进高空。他的眼睛里有光,他脸上的微笑让整个世界一切喧哗骚动,而他自己则一脸神色笃定又自带气定神闲的散慢,于他天下无大事。

他也对她的出现表现惊讶,他说是何处来的客人。

他打量她,自高而下审视着她,带着天生的高傲疏离,带着惯了俯瞰众生的冷漠淡然,和慈悲怜悯。这是她当年裹挟地狱般的恶初见他的模样。

他傲慢地只等她走近他。仿佛知道她的想法,等着她好奇地捧起他嫩白细长,洁净得泛光的手。这只手瞬间变黑并由内燃烧,肌肤出现裂痕,伴着灼烧炙烤的味道几欲碎裂,一瞬间天地一黯,他收回手,端详着眼前烧伤的皮肤回复如初,争鸣的鸟兽继续啼唱欢叫,他凝视着她,没再拉她的手。

他领她走进竹林,团着手,由她尾随其后。初开始上方还有许多鸟舍,再进去越来越深入,有石板铺的小径。越深入,已经在山涧深处,青苔的黑石灌木巨树,溪谷又深又长。最后看到一只白色的天鹅。在幽涧中的水潭里,微微垂着头,轻轻凫水。

他停下脚步,问她,你应喜欢这里。是不是。

是的。她在水中看到清澈干净的自己。一个迷失的茫然孩童。像个山野的野孩子。

她于是便开始在那里坐下陪它。忘了自己的漫无生灵的火海游走,忘了火海中的炎热干燥,迎面吹起的烈烈的风,四散崩射的火星奔腾着冲向浓云密布的漆黑天空。她的心海清净空阔,弥漫着厚重的浓雾,除此之外毫无一物。在她眼前也感觉不到别物。只置身于那处幽涧里,看着小水潭里的浮浪,潭底的卵石,潭边的水草,水草上的水珠,和崖壁上的小形瀑布,青苔上长出的蒲草。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天鹅抬起头看她。然后感觉到烧尽旷野的大火从林涧小道滚滚而来,烧化崖壁扑来,她感到红色的亮光,迎面的热浪,看着那只天鹅化为灰烬,看着自己被大火的风浪吹散,看着坐下的石头,水潭都消失在火海中。

是啊。那瞬间叫一切灰飞烟灭的大火,叫她想起来自己的恶。

她脚踏那片焦土显身。那不是她走出围困她荒原的征程。她身后茫茫无迹的,是她开出的路,是她带来的一切。未曾觉得遗世独立。也感觉不到末世一人的孤寂。那是她的业火。雄雄燃烧。不怒不惧,自来而在,自然存在。她自地狱红莲处来。踏火而来,不见视野,离失的魂在世间飘荡,所过之境,火海无边,势不可挡。她是世间最大的乱,是末日之际最后的终笔。她是魂,她是恶意,她是以如此存在,她以之为火,飞沙走石,燃尽万物,万物皆散。自无中生,回无中去。那是这一个从自己本身剥离出来的存在所掌握的道理。

然而那个她在那片葱郁的绿洲边驻足。稍作停滞便留在了那个泌人心脾的国度,她的武装与手段被悉数褪去,她身上一直有什么在被一层层剥去,她在迅速失去战斗的能力、毁灭一切的本事,她在失去自己,她在被轻风和草木野兽的呼吸迷惑,她在被那个最终站在她面前的存在抓住,在被困在那里。

……

现在,曾经能将她困住、将灭亡的宿命斩断的地方,显然已将耗毁怠尽,看上去是要完啦。

曾经那清静闲散的国度。成了无敌的鬼域。感觉不到空气流动,别提有风。黑雾笼罩大地,又似被无形的铁链锁住,挤压挣扎着也是幽灵。那里是枯树尸骸没被燃尽,前边有溪流干涸的痕迹,黑骨洞穴的遗迹如果重塑还能见当初密林山涧的繁茂。空中的飞烬都似还残留当初竹叶的清香,残骨中还传出它总是啼叫的清脆声音,而今这里翻天覆地,再无生命的重量,一切轻薄、无情,如真空压抑,这是将死之地。

这是格丹。曾经的格丹未被人所见。如今的格丹,已是真正的黑暗世界。已是黑暗本身。不需要任何来衬托陪衬,它作为黑暗世界的真实。

从它当初承载下她的恶,困守她的恶开始。

当黑恶来临,便开始吞噬焚毁。浸身烈火恶狱时间久了,便成了黑暗的部分,光明与生机就被交换出去,换上另一番面貌,变成漆黑嶙峋的全新世界。

这是一切消耗后,面对真实的景象,无以回避的结果。

她抬起头看这里低垂的月亮。这个世界。空旷。寂静。被黑暗、毁灭笼罩。成为消亡本身。悄无声息的在流逝着存在。众生说格丹的黑暗。是亡魂的归处。是死亡的真实之地。险恶绝境,恐怖阴狠。

这便是他所在之地,是他的国度,如今已面目全非之境。

无人知这是与外面的世界同等庞大的存在。是两个世界势均力敌的存在。她知道这里曾经承受了何种庞大的结局,知道这里何以是一体两面。

同他一样。

月光下,他盈盈向她走去,目之以微笑。就算他已近消亡。身形隐淡消褪。

当初,她自黑暗中显身。带着幽暗。足迹所踏处,天地为之遮下幕布。万物寂灭。黑暗与死亡,是她的裹身长袍,是欺天灭地的战衣。在她无垠无边的黑暗里,又崩出红色火星,燃烧爆裂。闪出黑色烟气。在轰轰然的天崩地裂中,她一足踏入他的领地。

曾经的格丹不叫格丹。格丹没有称呼。流水落花,不在世间。

在她带着火光到来那一刻,它出现在它所在之处。而他在其间明知,自己所将行之事,所约之意义。

从此他永生为关照这件事,付出他的永生,镇守着他的国度,看着他的世界不断消失,陪伴着这里的所有。

终有一日这世界开始荒芜。他也偶尔开始感觉孤寂。莹莹月光下,他站在空旷的高台之上,长久的跪坐于原地,目睹这世界变化。也曾因这地狱练火中熔炼出如白昼的一缕光,而开始有所期待。他与此处所付出的代价,终于会等来全新的豁然开朗,结束过去的一切,开始新的重生。

如今终于重逢。

他告诉她,当初你入深谷幽涧,潭中天鹅自是你的化身。凡你所见皆是你心中所想。这诸般一切亦皆幻化。是应你心念意境而来,是你心中意象的化身。

他告诉她,存在自有其要义,都有各自安放的位置。同样亦有其归处。

她看着他。哀伤而留恋。

这个苍白晶莹的存在,一如当初,随意一笑,整个世界变得一片静谧。

他一个侧身回眸,美貌如花,长发泼墨。

若存在创造之神,他便是顶天立地,上神创造的最完美的存在。她明白他的一切含意。这个神衹正在陨落。

他站在高台上。望着倪时琉置身之地。

那个纪真人在荒芜的土地上,站在视野之外,此时不再像个随意踱步散心的路人,四处游览。他正团手立在遥远的一块焦石边,四周是这荒芜大地上寻常万物,双眼中似已了然某种可能,也往这边看来。视线穿梭过广袤无边的大地交汇,似为此番相遇打了招呼。

而在这片大地上,也有一个在人世间流浪百年的姑娘正在那处化成了一朵火。一个血肉生命在恶火之边被熔铸成残烬,痛苦狰狞的表情还停留在那里,尚有余温。几步之遥,生于恶火又被恶火所熔的丑陋存在,千万年时间里,在恶凝结下,结成的唯一的果,如同黑暗下,终于出现的一点光,也已经熄灭……

大火在格丹燃烧。这里的雄雄大烈火正燃烬一切。一片荒野焦土。荒凉,辽阔。

始终没有人知道真正的格丹。自此也没有人知道格丹地狱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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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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