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仆从看见主子,忙迎了上来。
“主上,今日一早,李公子送了东西来府上,我们自是不敢收,可李公子却说,这些东西本就是您的,眼下物归原主,是最好的,管家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只好教我来此等您,回府上定夺。”
赦月闻言一怔,今日倒好,他还李贞一样,李贞还他一样,看来这人是铁了心要与自己划清干系了,可明明昨晚,他们还曾那样亲密过,可转念一想,这一整年来,他们又何曾真正的亲密过呢,如同以往那般,放下各自身份,不计各自前程的亲密,他恹恹问了一句,“是何物啊?”
“回主上,是几块上好的玉料。”
赦月听得是此物,心头又是一沉,这玉料自然是自己先前送给碑林院那位匠人师傅的,玉料易碎,是不好随身带走的,但也不至于要归还回来,莫非,是那位匠人师傅也不喜自己与李贞再有什么瓜葛,所以,这才退还了礼物,叹一声,道:“先回府。”
待回到薛府,李贞自然早已离开。
正望着玉料发愁的弥射看见主子回来了,忙上前来参拜。
赦月问了一句,“他来时,可有说什么吗?”
弥射摇摇头,“李公子倒没说什么,可方才我已着人出去打听过了,城中正有些传言,是关于李公子的那位匠人师傅的,据传,碑林院匠人安满,败德辱行,已被抄家了。”
赦月闻言,愣了许久,他倒是没想到,唐皇竟能对自己的老师这样心狠,虽留了人一条命,却要拿身后名来抵偿。
所以,李贞将东西送来,倒并不是那匠人师傅的意思了。
他看着摆放于正厅里的几块玉料,每一块都干干净净,还如同自己送出去时的那样,不由得怔怔出神,罢了,才交代一句,“先好生留着罢。”
“是,狼主。”
弥射也许久没和主子说过正事了,且主子不日就要离开长安,当下便捡了些要紧事说了起来。生意上的事,只寥寥几句,他向来知晓,这一位对这些没什么想听的,甚至连账本都不想多看一眼,要说能受主上如此信任,他身为下属该感到荣幸之至,但偶尔也会肖想一下,若是那位李公子哪日成了这薛府的当家人,自己倒是可以偷偷懒了。
想到那位李公子,他便开口道:“主上走后,若李公子遇到了什么困难,我会尽心相助的,主上放心。”
赦月点了点头,却心知肚明,李贞若是遇到了银钱上的困难,定是不会找到这里来的。况且,自己这一走,李贞在长安城中的处境又会好上许多,名利会接踵而至,哪里又需要自己的帮助呢。
想到这些,他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失落。
弥射又问:“主上,少主成婚要用到的蜀锦等名贵织物,我们早就备好了,可否为您也备一份?”
低首沉思的人却是想都没想,“不必。”
他又不是真要成婚,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弥射又呈上了一方巴掌大的薄录本,“主上,你此行回漠北,虽有大唐送行的官兵一路护送,但也不可不防,这是我们于大唐境内所有的商行据点,虽不指望它们能用上,但还请你随身带一份,有备无患。”
赦月接过来一看,惊叹于,弥射在大唐经营也只短短四年,却已将商行遍及了大半个大唐疆域,他不禁想到,若真能等到哪一日,自己能带着李贞做回寻常人,有这些买卖傍身,当也不会委屈了李贞。
“你有心了。”
弥射不敢邀功,忙道:“属下等虽不舍主上离开,但也知,漠北更需要你主持大局,惟愿能在这些事上,为主上尽绵薄之力。”
赦月颔首莞尔,心中又在想着,李贞身/子如何了?此时人又在何处?自己要不要过去小院里瞧一瞧?
正这么想着,却见一个仆从领着个人进来了,是背着一只大行囊的阿布。
阿布陡然看见眼前人,昨晚瞧见的榻上的一幕又浮现眼前,还有些不好意思,放下手里的行囊,挠挠头,一双眼也不知看哪里,只得拜道:“薛公子……”
赦月盯着那只大大的行囊,问道:“这便要走了?”心里却难免委屈,既是要搬离,都不来当面道别一声吗?
阿布瞧出了那张脸上的失落,忙解释道:“是公子这些日子要去碑林院住下,我给他收拾些随身用的,等会儿好送去,若是真的搬离小院,公子一定会当面同你道别的。”
赦月听罢,心头的沉闷到底少了些,忙又问:“他为何要去碑林院住下?”
阿布却是重重叹了一声,“陛下要将安满师傅的罪行刻进碑石,公子便自请亲手操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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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霏霏,暮色沉沉。
碑林院中,又到了一日的收工时分,因下着雨,下工的匠人们闲话也少了,都忙着归家,不多时,偌大的碑林院便又复平静。
昏暗的匠房内,还是那个圆领灰衫的青年坐于木凳上,专心打磨着手里的石板。
这已是李贞进这碑林院的第十日了,整整十日,他的心思都在手里这方石板上,这石板上刻下的每一个字,都是罪状,但那又如何呢,一凿一刻间,他只会更加用心,只因为,这或许是安满师父能留给老师的最后陪伴了。
有脚步声靠近,李贞以为是前来送晚饭的阿布,头也未抬,只道:“我等会儿再吃。”
“李公子……”
说话的,是一道陌生的声音。
李贞抬首看去,昏黄的灯火里,映衬出一张少年人脸庞,看其年岁,也不过十五六,一身粗布短褂,是这碑林院里,连匠人都算不得的杂役。
他好奇回答:“是我,你有何事啊?”
那少年人得了回应,方才大着胆子靠近了些,又拜道:“李公子,我是碑林院中的一名錾磨役,想问公子,可需要磨一磨手中的刻刀?”
錾磨役便是磨刀匠,这碑林院里的匠人一日要用废多少刻刀,全凭这些磨刀匠的双手不停地磨,方才供得上,这是个苦差事,非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不会来做这个活计。
李贞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刻刀,是有些钝了,便递了出去,和善一笑,道:“那辛苦了。”
那少年满脸惊喜,忙不迭地双手接过了李贞手里的刻刀,拿过磨刀石,半跪在地上,专心磨了起来。
李贞盯着少年早已长满老茧的一双手,看了许久,似是不经意问了一句,“你也认识这位匠人师傅的吧?”
那少年忙碌着的手顿了顿,点点头,道:“我身份低微,却也想学碑刻的手艺,可这碑林院中的匠人师傅们各个忙碌,我若多问一句,便要遭斥责,唯独安满师傅不吝惜教我,我本想着,能多学一些是一些,可听闻安满师傅病了,我便再也没见过他的面了。”
原来如此,李贞不禁想着,这碑林院中的匠人,曾得安满师傅指点的不在少数,可这十日来,可有一人敢来他面前说句客套话,这小杂役,倒是第一人。
“那你现下手艺如何了?”
少年腼腆一笑,“还差得远呢?”
李贞打趣道:“总不会差得过我吧,这等事,入门容易,难在精进,可你有心学,早晚功成。”
少年得了赞许,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些,道:“是,公子,我定当不放弃。”
李贞又道:“那我再教给你一样差事,如何?”
少年目光炯炯,期待万分,“不管公子吩咐的是何事,我都照做无误。”
李贞扬唇一笑,指了指地上的石板,道:“这石碑刻好了,会立于这碑林院中,我要拜托你,不管它被立于何处,你每日都将它擦擦干净,不要让它蒙尘。”
少年不解,他知道这碑上刻着什么,顿了顿,还是问了一句,“公子,当真么?”
李贞重重点头,“自然,除非,你也认为,这碑上所镌刻的是真相,须得藏匿到世人看不到的地方。”
少年慌忙摇头,“当然不是……我、我愿听公子吩咐。”
待少年磨完刀离开,李贞方才笑出声,他想他大致是疯了,但又笃定,这亦是安满师傅的心意。
恍惚间,灯影一暗,高大的人影闪至身前,那人屈膝坐下,将手中的食盘轻轻置于李贞的眼前。
“吃饭。”
李贞抬眸望去,便与那温柔眉眼撞个正着。
细雨洒在那散落满肩的长发上,昏黄灯火的映照下,使得那整张脸、整个人,都散发着祥和而又专注的光芒,阴影中的轮廓,比起数年前,终究少了些初生牛犊的生倔,多了些沧桑凛冽。
“吃饭。”
那人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平常的,好似真的只是来为他送一餐饭,而不是,来与他道别的。
李贞便拿起碗筷,开始吃饭,碑林院的饭菜简陋,阿布会给他开小灶,但也不会好太多。
赦月盯着李贞因咀嚼而微微鼓动着的面颊看了一会儿,转而又去看外间的雨。
“你还记得吗?与你重逢时,也是在这样的雨里。”
李贞怎会忘记呢?他手上动作不停,只轻声道:“长安的三月,总会有一场雨的。”
今日,已进三月,而漠北狼王的归期,便在明日。
想到这里,他便再也咽不下什么了,放下了碗筷,阿布则找准时机进来将食盘收走。
“阿布,添壶茶来。”
李贞将人叫住,如是吩咐一句。
阿布应道:“是,公子。”
待匠房中再余下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李贞想到了一事,问道:“送行使团的领队之人已定下了吗? ”
赦月点点头,“是你的旧识,高茂将军。”
李贞扬唇莞尔,“高将军心细,以往也总是跟着父亲去做这等事的,该他去。”
赦月却道:“难道不该是子承父业,由你亲自出马,更妥帖?”
李贞微微皱眉,满脸严肃地回怼道:“你漠北与我江夏王府仇深似海,你成亲,谁都能送行,唯独我李贞不能。”
赦月重重点头,“也对。”
接着,两人对视一眼,双双笑出了声。
正值阿布送茶水进来,见笑得肆意的两人,一头雾水,忙匆匆退出去了。
李贞斟好茶,一杯递给了赦月,面上笑意不减,道:“以茶代酒,为狼王践行,愿归途坦荡。”
赦月接过茶杯,郑重拜谢,“谢过李公子。”
两杯轻轻一碰,继而被一饮而尽了。
赦月捏着空荡荡的茶杯,看着对面人的脸,很想提及平安扣的事,却终究还是忍住了,若并非是李贞授意,那便是那位夫人自己想做的事了,既如此,自己身为晚辈,更没有去责问长辈的道理,但玉料的事当是可以问问的。
“李贞,那些玉料,是安满师傅教你送还回来的么?还是,是你的老师,他的心意?”
李贞不禁为这话里的小心翼翼而心痛,便道:“是我的意思,安满师傅要被抄家的,那小院中的所有物品,都要充入国库的,似那样的好玉,总不能便宜了李治罢。”
赦月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但看着李贞眉眼间的认真神色,当是真心话了。
空杯又被斟满,李贞举杯再邀,“这一杯,算我提前喝你的喜酒。”
他说罢,便一饮而尽,却见对面的人只是望着自己,没有举杯的意思,便有些恼了,“你不喝,是当我李贞是多小气的人么?”
赦月笑看着那微嗔的面容,只柔声劝慰道:“还不到时候,喝不得。”
李贞再也看不得那张脸,背过身去,拿起了刻刀,却终究没力气刻下一刀。曾经的他,也是这样数着日子等待着离别的时候,可心痛并不会因为已经有过这样的经历,而减缓分毫。
“赦月,你走吧。”
“好,我走。”
赦月盯着那身影看了许久,方才缓缓起身,待走到了门口,又转身来看,那决然的背影仍旧是纹丝不动,他想起前次他们分别之际,他回身没忍住的那一声‘李贞’,这一回,怎么就能忍住了呢?
雨越下越大,大到脚步声很快就淹没在了雨滴中,大到轻易就能将一个人的心淹没灭顶。
李贞回过神来,正像一个溺水久了的人刚刚浮出水面来,直将泪花都咳了出来。
宫中,礼部忙完和亲送行的事宜,又该忙小公主满月宴的事了。
以罪臣之女换了一条西征的捷径,这是桩好买卖,群臣皆知,圣上正心悦,这一顿酒定会喝得君臣皆宜,但意外还是来了,那小公主,一朝间,死在了襁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