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第二日,李贞醒来时,屋中却不见赦月身影。

他是后半夜退了热才沉沉睡下的,虽是起得晚了些,但那人当是会等着他醒来的,莫非是有什么要事去做。

阿布见主子醒了,便欲上前去侍候,可想起昨晚所见一幕,还是不敢正眼去看那榻上之人,他家公子,从来都是冰清玉洁的,怎可与那种事扯上干系。

李贞瞧出了阿布的扭捏,心道,这孩子也十七了,这在寻常人家里,也是该讨媳妇的年纪了,看见便看见了罢,可是,他这副哆哆嗦嗦不敢靠近的模样,是怕自己杀了他灭口么?不由得好笑。

“去备热水,我要沐浴。”

阿布回道:“公子,热水已备好了,是薛公子离开前便交代我的,说你昨夜出了那样多的汗,一早起来,定然想沐浴的。”

李贞本是坦荡荡的,听得这话,方觉有几分难为情,莫名其妙地解释了一句,“发热,自然是要出一身大汗的。”

他起身去看外间,雪早就停了,积雪没有多厚,但一旦融化起来,必将是一路泥泞,只愿安满师傅一行能顺利些。想到这些,又不得不想起恩师,便快些沐浴完,用过了早饭,就要出门去看望恩师。

李贞出了门,便直奔安家小院而去,他已想好,这几日,便哪里都不去了,呆在恩师身边,一则是陪伴开解,二来,安竹落骤然离去,不管是义学那边,还是春闱之事,想必都还有未做完的事,自己当要为恩师分忧。

可到了安家小院时,却见平日里宁静的小院门前,竟聚集了数十名的千牛卫,而那领队之人,正是左千牛卫中郎将,苏烈。

李贞心惊不已,究竟是何事,竟引得此人亲自来,莫非……他哪里还敢多想,匆忙上前拜问道:“苏将军,老师他……”

苏烈见了李贞,皱着的眉头却是松开了,“小郡王放心,严院首没事,只是,他如何都不肯出来,说起来,你来得正好。”

李贞不明所以,“千牛卫为何要老师出来?”

苏烈叹了一声,原来,圣上此次的决定,连李贞也不知晓,便道:“这里是罪徒安满的居所,我是奉旨前来抄家查封的。”

李贞心头一滞,昨晚离别时,安满师傅在他耳边的那句低语复又重现,所以,安满师傅是知晓这一切安排的,而恩师与自己等却被蒙在鼓里。

可若只是抄个家,何须四品中郎将出马,只怕,李治的决定还不止如此,他又忙问:“苏将军,陛下可还有其他旨意?”

苏烈颔首道:“有,陛下还要将罪徒安满的无耻行径书写下来,由碑林院中的匠人刻成碑文,立于显眼处,供后人引以为戒。”

李贞越听,一颗心越沉,“敢问,安满师傅有何罪状?”

“诱骗清贵,败德辱行。”

原来如此!

这便是李治给文武百官的一个交代,走出长安城的,只是一副即将行至末路的残躯,而这长安城中,安满师傅的卑污名声终将留下。

只是,一句‘诱骗’到底是保全了恩师的名声,这便是安满师傅心甘情愿,甚至求之不得的结局吧。

“小郡王,还得劳烦你,进去一趟,你的话,严院首总会听进去的。”苏烈无可奈何地说道。

李贞望着那紧闭的小院门扉,想着昨晚走出这扇门的安满师傅,又该是何等的不舍与心碎,终究还是觉得,不该是这样的,他道:“苏将军稍作等待,我进宫一趟……”

他说罢转身便欲走,却被叫住了。

“小郡王,莫要冲动!”

李贞回身过来,望着苏烈,“连这会儿工夫都等不得吗?”

苏烈摇摇头,“小郡王,你这样聪慧,还看不出陛下如今的处境吗?严院首是陛下的老师,如今局面,已是朝臣看在陛下的面子上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此事已然牺牲了一人,你再执拗下去,只怕这人,就白白牺牲了。”

“将一个什么都没做错的人,永远地钉在耻辱柱上,这就是陛下做出的让步?”

苏烈点点头,“不错,陛下不似先皇,今时也不同往日,小郡王该是最能懂这一点的人。”

李贞立在原地,茫然无措,良久,才道:“若今日,老师执意不出来呢?”

“陛下的意思,是要我先去将小郡王你请来……”

“我若不来呢?”

“那陛下会亲自来,陛下还说,你们都是严院首的弟子,严院首的清誉,是你们都该牢牢护住的珍贵之物。”

李贞嗤笑出声,这是早就把一切计划周详了,或许,当李治将那张草画扔给自己的时候,这一切在他心里,就已然悄然定形了。

他转身望向那扇门扉,最终大步走了过去。

-

赦月由礼部官员陪着,立在感业寺的宝殿之中,等待着与此次和亲女子,薛灵珠的生母,丹阳公主会面。

这便是他今日的大事,且是既定的日子和时辰,否则,他不会从薛府小院中不等李贞醒来,便匆匆而别。

和亲的既是李唐宗室女子,自然有宗亲里颇有威望的长辈坐镇,今日为首的是李元礼,便是高祖皇帝的第十子,先皇的弟弟。

赦月在长安,也听过此人的名讳,据说颇受当今唐皇器重,年纪轻轻,便已位列三公,非但在李唐宗室里颇有名望,亦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一员,且行为端方,恭谦谨直,素有贤王的美称。

本想着来个不打紧的人,将这过场快些走完就行了,他还想早些去陪李贞呢。可这李元礼,许是精勤善政的缘故,竟对漠北大小事熟络得很,在走过了该有的礼节后,又与他闲话许多家国之事,还提及过好几次李贞的名讳,言辞之间颇为坦荡,看来是当真没将长安城中的传闻当回事,这教赦月不免失望。

他本以为,他与李贞的事,也会被李唐宗亲们在茶余饭后,谈起几句的。

既是诚心嫁女,丹阳公主也要亲自与贵婿闲话几句。

这位公主,自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人,虽是修行之身,但眼见吃穿用度,样样都是最好的。

赦月对于丹阳公主所询问之事,诸如漠北的人情风俗,他薛族的长亲云云,皆是有问必答,态度恭谦,却略显生硬了些。

与丹阳公主同来的几位宗室女眷,平日里也都是些深居简出的,自然对这位漠北狼王好奇得很,她们皆知,这一位可不是什么糟老头子,打不得那样先把女儿送过去,过几年便接回来的主意,眼见这人倒不是传闻中那样凶神恶煞的样貌,少不得有人心中后悔了,自己家的女儿可不比那罪臣之女薛灵珠更能与之相配。

面对一众妇人的夸赞,赦月只默默受着,听听罢了,可当他看见,那站在最后面的,衣着最为朴素的李顾氏时,如何都有些心绪难平了,自己是不会将这些话放进心里,可就怕李贞的母亲都听进去了。

他实在是没想到,能在今日这样……不合时宜的场合,与李贞的母亲碰面。

李顾氏与其他人等一样,亦是含笑望着他,好似从未与他有过什么更亲近的接触,而是第一回见到他这个漠北异客,眼神里只有善意与好奇。

这教赦月更觉难捱。

既然丹阳公主的爱女曾和江夏王府有过婚约,李贞的母亲今日大可不来的,避嫌乃是人之常情,可她还是来了,赦月猜想,这位夫人当不是只是为了看自己一眼的,怕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呢。

果然,等到一切事宜都毕了,众人也都散去,唯有李顾氏还在原地,笑望着赦月问询:“薛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借了一间寺院偏堂驻足。

李顾氏看着面前神色忐忑的异族青年,似是客套寒暄,又似是刻意为之,她道:“丹阳公主能得你这样的佳婿,大家都很羡慕呢。”

赦月闻言大窘,坏了,李贞的母亲是真将那些妇人们的话听进去了,只头也不敢抬,道:“还请夫人……莫要说这样的话了。”

李顾氏依然在笑着,“如何呢?不是实话么?”

赦月不知该如何作答。

李顾氏又开了口,“我与贞儿也才几日不见,这长安城中又出事端,他的老师,严先生,乃是声名俱佳的人物,如今却又要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想必贞儿这几日也不好受。”

赦月顿了顿,还是将李贞昨夜发热的事咽了下去,哪有在人家母亲面前报忧的,但李贞为严院首忧心是确有其事,他亦为此事惋惜嗟叹,只道:“李贞与严院首师徒情深,此时,也唯有他能在严院首身旁劝慰一二了。”

“那是贞儿份内之事,薛公子想必也是见过那两位的吧?”

赦月心道,虽未多说过几句话,但除夕那夜,也算是正经拜会过的吧,便点点头,默认了。

李顾氏又问:“那依你之见,严先生与那位匠人师傅今日这结局,是对是错呢?”

赦月抬眼,便撞见了李顾氏那审视着自己的眸光,他知晓这位母亲在期盼怎样的回答,但还是执拗地开了口,“此等事,唯向心内求,不由外人说。”

李顾氏闻言,微微一怔,却终究无声笑了起来。

赦月望着母子二人那极其相似的眼眸,不禁又想起了昨夜与李贞的亲吻,这么一想,便再也不敢看向李顾氏了。

一阵沉默之后,李顾氏又往前走了两步。

“薛公子,你身上有样东西,是贞儿的,如今你要与灵珠姑娘喜结连理,这东西还是不要再随身带着了吧?”

赦月抬首望去,瞧见李顾氏正盯着自己的脖颈处在看,这处有什么,他心知肚明。

可是,李贞送给自己的这枚平安扣,一直都被自己好生贴身护着的,从未在人前拿出来过,怎会被发觉?

莫非,李贞的母亲是受李贞所托,来讨还的么?

李顾氏又道:“此物,你若还执意留在身上,于灵珠姑娘……于贞儿,皆是不妥的。”

赦月内心天人交战许久,终于还是咽下了欲出口的话,低首下去,从衣领处解下那枚碧翠的平安扣,举起在眼前细细端详着,就像以往的无数次那样。

此物,竟已陪伴他这么多年了。

他原本以为,他这一生,即便终究都不能如愿,也能带着它一起埋在骆驼泉边,便当他们从未分开过,可如今,他也只得恭恭敬敬地,将其双手奉还给了面前妇人。

李顾氏接过那平安扣,看了一会儿,才道:“这平安扣上穿着的线,是我平日理佛时,会用到的金刚线,你漠北定然是没有的,数年前,贞儿随他父亲去漠北,我为他求来了这一枚,可他去了一趟漠北,这东西便不见了,我问过他,他说约莫是掉在了哪处,我信了,只因娘亲送他的物件,他向来格外珍惜,绝不会轻易送给别人,可我第一回见你,便看见了,你衣领处露出来的半截金刚线,那时我便知晓了,你与我的贞儿,竟是那样的要好……”

赦月僵在原地,原来,自己以为的秘密,早就被堪破了,“可您当时、并未……”

“并未拆穿你们么?”李顾氏说罢,自叹了一声,又道:“我已是这般年纪,且皈依佛门多年,佛曰‘放下’,不悲不喜,世事如流,该怎样,自会怎样,这等因果,即便我身为人母,也介入不得。”

赦月不懂佛,却听出了佛的残忍,他不甘心地问道:“所以,您一早就笃定,我与李贞,会是如今的结局?”

“这于你们,是最好的结局,你二人结识一场,已是上等缘,薛公子,就此放下罢。”

李顾氏说完,又认认真真看了几眼面前的高大青年,暗叹一声,便折身欲走了。

“夫人……”

李顾氏闻声,转身回来,看着欲言又止的人,耐心等着。

“若是我并未、并未……”赦月顿住了,并未什么呢?他苦笑一声,那样的事他做得,可那样的话他又如何说得出口呢,只得深深一拜,道:“夫人,保重!”

他沉闷闷地出了感业寺,却见等在寺院门口的人除了四方馆的侍卫,还有个面熟的薛府小仆从,能寻他到这里,莫非府上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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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长安又雨【唐】
连载中饭粥五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