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翌日清晨,李贞竟然少见的起得晚了。

他是睁眼看见满床的凌乱,才想起昨夜与赦月以命相搏的一幕幕来的,还有那人温柔又笃定的那句话。

不管你还要不要,我都守。

李贞边穿衣边愤愤地想着,要守就守着吧,唇角却忍不在温柔上扬。

刚下了床,便有敲门声响起,李贞心惊,他现在还不想看见赦月的那张脸呢,只得闷声说一声‘进’,索性进来的是一名端着热水的仆从。

李贞放宽心,随即又想到,莫不是这人听到自己起床了,那得在门外听多久啊。

那仆从也不说话,只轻手轻脚放下热水,便就踱到床边去整理床榻,其间没少偷眼看李贞一张脸。

李贞任他看,洗罢了脸,想将人支开便于自己乔装,便道:“你出去吧。”

那仆从放下手里的活,边往出退,口中边道:“是,夫人。”

李贞僵在原地,夫人?好似,昨晚是有几个仆从随着管家弥射一道进屋来着,他们听到赦月对着官兵说,自己是他的夫人,还……

李贞一把按住桌角,一双腿瞬间软了,这鬼地方,万万不能再来……

他很快便再次乔装成了个黑面汉子,想趁人不注意,溜将出去。

但这大清早的薛宅好生热闹,刚打开门,就能看见数个仆从在向着他这处张望着,不用想,‘男夫人’一说应是已经长了腿了。

李贞心一横,大步踏出门槛,昂首挺胸走得气势非凡,左右他这会儿也不是以真面目示人的,你们认为我是你们主子的夫人,那就让你们好生看看,夫人这张脸是如何的国色天香!

“李公子…”

长廊之上,有人叫住了李贞,正是管家弥射。

弥射看向李贞的眼神也很复杂,李贞被看得发毛,脱口而出:“我不是…”

诶,解释什么,难不成漠北狼王的心腹还真会以为自己的主子会堂而皇之的拥着个男夫人?

弥射只是微微错愕,他自是不信什么‘男夫人’,也知昨晚的狼主宿在何处,可他也是真真切切看见了狼主的…嘴就印在了眼前这人的额前,昨晚灯火暗淡,他没看清榻上人的姿容,但隐约不是凡俗之姿。

李贞眼见四下无人,便询问道:“你应当知晓我是哪个李公子罢?”

弥射亦很坦诚,以微微欠身做了回答。

他是四年前来到这长安城的,江夏王府里的那位,他并未真正见过,但若骆驼泉边两人出双入对的传闻是真的,那这世上值得狼主如此对待的李姓公子,不会再有第二个。

李贞继续问道:“你并不是出身薛族的罢?”

弥射回答:“我出身漠北小部落,不足挂齿。”

七年前,薛族大乱,乱势很快便延袭了整个漠北,他在带领着哥罗氏族众躲避乱战的途中,不幸被另一个部落趁机吞并,家人尽数丧命,所幸为路过的狼主所救,这才保全了这条命。

“你虽不是出身薛族,却也是漠北人,不恨唐人?不恨我吗?”

弥射摇摇头,他现下孤身一人,什么恩怨也早已与他无关,自四年前来到这长安城后,便奉命留在了这里,替主子打理着生意来往,从无到有,积少成多,直至不久前刚置办了这处宅子。

漠北风霜已是昨日云烟,他已习惯了这大唐都城的繁华,于他而言,为主子尽忠,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他道:“李公子,早饭和马车都已备好了,用过饭后,可送您回去。”

李贞也没扭捏,他当下落脚在何处,赦月怎会不知,他道:“早饭不必了,马车,多谢。”

*

回到固元堂的时候,防风正在开铺子的前门,乔伯和李观则在后院里用早饭。

老者无事人一般,显然未将这点子波折放在眼里,见李贞回来了,忙起身招呼用饭,还将饭桌留给了兄弟二人。

倒是李观,被吓得不轻,一眼瞧见李贞,才又像回过魂来一般。

“兄长,你昨夜人在何处,我担心死了。”

李贞坐下身,才道:“躲在了一个朋友家中,无碍。”

李观自然深信不疑,他虽自小和他这位兄长脾性不对,但他从不怀疑这人的手段,即便落魄如此,能有一两个甘愿舍命相救的朋友,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便是这滕王的暗桩,不就被兄长使唤得恰如其分吗。

实则,在很幼小的时候,李观还是很粘这个年长他五岁的兄长的,可渐渐地,二人之间的冷淡多过了友好。待他年岁稍长些,也才渐渐知晓,他对李贞的介怀,大抵是因这人太过耀眼,毕竟,在谋逆案事发的前两三年里,李贞的名号早已盖过了整个江夏王府。

李贞看着李观面上的如有所思,好奇问道:“怎么了,昨夜没睡好吗?”

李观忙摇了摇头,转而问道:“兄长,这滕王的暗桩应当不止这点人手吧,我问了那老伯,他也不与我讲。”

“不该打听的别打听,你看人乔伯,知道你我要私话,就先走了,这样的人才能活得久。”

李观点头称是,又道:“兄长,我还有一事挂在心上...”

李贞看见弟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下了然,直道:“灵珠的事,我会留心的,你先顾好自己,这几日就在这屋里待着,哪儿也别去。”

李观“嗯”了一声,重重点头,“我听兄长的,武安公一时糊涂,将这长安城闹了个天翻地覆,可灵珠是无辜的。”

李贞心道,薛万彻谋反,那是人证物证俱在的事实,不容置哙,薛灵珠本就是罪臣之女,若不是她及时与父亲撇清了干系,又看在她母亲丹阳公主的面子上,一条小命都不见得能保住。

要说无辜,谁能有他江夏王府无辜,就因为房遗爱的一句无凭无据的攀咬,就那么定了罪,荒不荒唐!

“怎的,圣驾面前,你还要去为武安公的女儿喊冤?”

李观一哂,“那倒不是,就是灵珠她一个姑娘家,被扔在教坊那等地方,我哪能放心呢…”

“那女娃被她娘宠得无法无天,正好也在那里受教受教,免得他日你二人真成了婚,我怕你管不住人。”

李观满脸通红,“兄长还未婚娶,我怎敢逾矩。”

李贞笑问:“哦,那我此生若不婚娶,你该如何?”

“……”李观眨眨眼,“兄长是在逗我的吧?”

李贞笑笑,不置可否,只拿起桌上的胡麻饼撕了一小块塞进了嘴里。

李观又想起昨日之事,问道:“昨日大慈恩寺里,怎会有人想要刺杀武昭仪呢,兄长,不会是...王皇后下的手吧?”

李贞漫不经心地回道:“皇后母仪天下,品行高洁,怎会如此?”

“皇后品性自是不差,可她不是长孙无忌那只船上的么,肚子也不争气,至今无嗣,武昭仪的肚子可是眼见着又大起来了啊。”

“嗯,你说的有道理,那刺客已被千牛卫拿下了,圣上一问便知。”

“要问得出来,昨儿怎么还会折腾一宿满城搜人,八成是个死士。”

李贞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由衷赞道:“不错,有长进。”

李观得了嘉许,接着分析起来,“所以这事,不管是不是皇后干的,都得是她干的了,也就是,长孙无忌干的。”

李贞忍住笑,点点头,“嗯,那依你看,这个武昭仪接下来会怎么办呢?”

李观认真回道:“这女人可不是个软柿子,八成要回敬一场。”

“若她真能忍下来呢?毕竟,肚子里的孩子一落地,再腾出手去回击,胜算更大。”

李观被问住了。

李贞压低了声音,道:“这就得靠你我,去添把柴了。”

李观挽着一双眉,“所以,昨日是兄长你...既如此,那为何不让刺客一口咬死是受了皇后一党指使的啊?”

李贞笑了笑,为何?因为他太了解李治此人,敏感多疑,说出嘴的话他不信,咬死不认的东西,他反而会深信不疑。

“李观,我记得你去年在大理寺呆了三个月,结识了大理寺卿崔知章的儿子崔俭,私下来往也不少。”

李观道:“不错,崔兄正直忠义,是良善之辈。”

“那你可知,他父亲眼下被长孙无忌逼得头上乌纱都快不保了。”

李观尚未入仕,于朝堂之事,也就是听父兄偶然谈论,抑或是与友人交际中听得一二,知之甚少,便道:“大理寺卿也是正三品,长孙无忌这般不顾及吗?”

“眼下三省六部都归他管辖,哪里都是他的人,大理寺卿独木难支。”

李观点点头,“那这把柴,我们如何添呢?”

“眼下长孙无忌正主持修订《唐律》,一国之律法,本该是刑部和大理寺卿共同执手的,可刑部为了讨好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贵族,擅自改动了许多条例,崔大人对此颇为不满,却也无计可施,若此时有人为他奉上长孙无忌的缺漏,你说他会不会去圣上面前往死里弹劾。”

“对啊,可是,我们从哪里去找长孙无忌的缺漏呢?”

“长孙无忌的找不到,他下面那些关陇贵族们干得好事还会少吗?”

李观听得频频点头,“兄长,你怎么这么清楚啊,是以往跟圣上闲聊聊出来得吗?”

李贞白了一眼他的傻弟弟,“你忘了,我们江夏王府曾经也是关陇贵族之一。”

“……”

李贞拿起一块胡麻饼递给了李观,“快吃,吃完写点东西让防风给你那崔兄送去。”

*

接下来的三日里,李贞也就出了一趟门,是去大通坊内围观京兆府拿人的。倒不是他这人好热闹,毕竟是他将这长安城内最大的织造厂水渠藏尸的事给捅出去的。

至于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破事的,无非是他曾经还是李治面前的红人时,一些宵小意图来巴结他,便拿长孙无忌的把柄做投名状罢了,他还没来得及想出万全之策去应对,就成阶下囚了,倒是现下拿来用,正顺手。

不错,这家织造厂背后的大东家,正是长孙无忌的女婿。

李贞站在拥挤的人群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具具的腐尸被官差们从水渠里捞了起来。

这些都是天牢里的死刑犯,本也是该死之人,可刑部有的是手段留下他们一命,再将他们送到这里来做不要钱的奴役,累死病死了便就往倒满污染的水渠里一扔了事,时候一长,化得连渣都不剩了。

和权贵们犯下的其他事比起来,这事算不得什么大事,可眼下,新的《唐律》便要问世,长孙无忌要么就认了女婿草菅人命,拿着活生生的人当牲口用,要么就只能认自己罔顾律法,朝廷的钦犯都敢做手脚,总之,他总得折一样。

果然,腐尸被捞上来不出两日,长孙无忌便告病在家了,只因大理寺卿崔知章当庭接连弹劾了太尉大人和刑部尚书,前者纵容家眷敛不义之财,后者擅弄权柄欺上瞒下中饱私囊。

这老头为避风头,只得以自己旧疾复发身体不适,在圣上面前装可怜了。

满朝上下都在等着圣上的裁决,李贞也一样。

以他对李治的了解,长孙无忌即便有天大的过错,年轻的君王也会将这错转嫁到别处的,可最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圣上处决了长孙无忌的女婿,革了刑部尚书的职,这一巴掌打得太尉大人好狠。

虽然李贞很不愿意承认,但长孙无忌对待李治,这个他自小丧母的亲侄儿,除却朝堂上的君臣之仪外,还是有着几分舐犊情深在的,是以,这一巴掌,李贞也懵了。

他的初衷,也无非是想在长孙无忌和武昭仪间埋一根刺罢了,如今来看,这是划出了一道血口子。

这李治是昏了头了?宠爱武昭仪如斯?

朝堂之上出了这等大事,一时间长安城里倒是安静了不少,李贞架不住李观的日日央求,只得暗中布置起来,欲去教坊里捞人。

一连几日,防风忙着收集长安城里文武显贵们的最新动向,再一一说与李贞知晓,其中,新上任的太常卿杨远山要在家中为母亲设甲子寿宴一事,教李贞意识到,时机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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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长安又雨【唐】
连载中饭粥五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