赦月听到是个女子,心里的戒备不由得放下一半,可看见李贞甩开自己的手跑向马车时罕见的悦色,又不禁失落,果然是他长安城里的故人啊。
那马夫依言下了马车,退到了一边去。
轿帘被掀开了,探出一张清理脱俗的脸庞来,待看清李贞的脸,面上的愁容不由得舒展了几分。
“我便说来这里碰碰运气的,还真教我碰到了。”
李贞却奇道:“姐姐怎么会在这里?”
女子做了个手势,“进来说话。”
李贞依言进了轿厢里,两人侧身坐下,女子方才又开了口,“砚之,节哀!”
李贞点点头,关于父亲的死,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外面那位,等一会儿没事的吧?”女子又开了口,她自然看见了方才拉着李贞教他小心的那个男子,却也不会多问一句那是何人。
“无妨,竹落姐姐,你不在长安,来蜀地做什么?”
女子闻言,本就不曾舒展的一双秀眉挽得更深,“砚之,我是有一事相求。”
李贞奇道:“那是何事?师父也帮不了你么?”
女子摇摇头,哀声说道:“吴王府受了谋逆案的牵连,千里也被流放岭南,吴王...生前要我护此子周全,我从长安一路跟到了此处,可那些官差实在不好打发,他年岁还小,这一路已然吃了不少苦,眼下更生了病,我实在是无计可施,日前听闻郡王身故此处,便想着,你若是已经出了长安,也当会来这里看看,这才起了这念头,我在此处等了两三日,终于等到了你。”
李贞听完,不禁动容,只为不负一人所托,一个弱女子,竟从长安不辞辛劳不惧艰险来了这里。
“竹落姐姐,吴王之事...你也节哀。”
女子闻言,还是忍不住落了泪,“想他生不逢时,这一生也是蹉跎了...”
李贞亦道:“吴王风骨,可感长安万千男儿,沉冤终有昭雪的一日。”
安竹落凄然一笑,“愿见如此,可眼下,能将千里救出来,我方不负故人之托。”
李贞忙道:“吴王之子如今在何处?”
“眼下身在五十里外的鸿恩寺,那处被雪水冲断了路,当差的不愿绕路,便一直在那里耽搁着,倒也是件好事,否则,千里不知还要吃多少苦,只是,那鸿恩寺守卫极其严苛,我混进去容易,要把千里带出来却难。”
李贞点了点头,“那便好,吴王...生前可有交代,救了人要去往哪里呢?”
安竹落道:“我会将千里送去安州,那里有王妃的母族在,还能庇护他一二。”
李贞点点头,心道吴王生前声望颇高,不失为一代贤王,如今罹难,若能护住他血脉,也当是一桩功德。只是,救人,便是要趟浑水,一旦与官差照了面,便会生出麻烦了,还不知赦月会不会答应。
李贞掀开轿帘,将女子请下了马车。
赦月还站在原地候着,见李贞在看自己,当即会意,走上前来。
但见李贞的这位长安故人虽一身男子装扮,却难掩姿容秀丽,清绝脱俗,他心道,李贞是个读书人,喜欢的女子若是这样的,也在情理之中。
女子望了望眼前的异族人,虽是一身漠北客商的装束,但浑身上下却没有半点铜臭味,可李贞不挑明的话,她也不会多问,只道:“这一位公子,怎么称呼?”
李贞面色微微发窘,他也不知该怎么称呼,却听赦月淡声道:“姓薛。”
李贞松了一口气,随母姓,也不是不可,他顺势说道:“这位是安先生。”
安竹落正是在严府的义学里教书的,被称一声先生最是合适。
安竹落莞尔一笑,道:“俗名安竹落,先生不敢当,薛公子,幸会。”
李贞看了一眼赦月,开了口,“竹落姐姐与我也算同门,如今,她的家人在蜀地落了难,我想去帮帮忙。”
他未说清楚帮什么,怎么帮,怕赦月知晓了不肯答应。
赦月不想李贞此时去为他人出头,只是,李贞的脾性他知晓,遇上这等事,他是断然不会袖手旁观的,还不如放手教他去做,便问道:“在哪里?”
安竹落回道:“鸿恩寺,离此处有一夜的脚程。”
赦月不再说话,李贞便知他是准允了,当下便对女子道:“那咱们这便去鸿恩寺找人。”
安竹落自然欣喜不已,便去向着马夫交代了几句。
李贞也与赦月一道往拴马的地方走去,赦月忍了一会,还是说了一句,“若是能用的上银子,最好不要动手。”
李贞知晓,赦月刚做了一笔大买卖,收获颇丰,不差银钱,但像吴王之子这样的要犯,给再多银钱,当差的也不敢私下给放了,哪有人要钱不要命呢。
可他仍旧感激赦月,这个人是变了很多,但他骨子里的良善一直都在,可这样的良善,正是这七年来李贞的噩梦,他不敢想,那一夜的赦月是何等的绝望。
*
三人赶了一夜的路,来到了鸿恩寺时,寺院正是一日里香火正盛之时,远近赶来的香客们正自陆续进寺院。
赦月望着守在寺院门口的官差,也才知晓,他们是要从这些官差手底下救出一个朝廷的要犯,却也无可奈何了,总不能在这女子面前将李贞强行绑了带走。
安竹落一路与官差打过数次照面,此时便换回了女装,并以斗篷遮面,以免被认出。
赦月为了装得更自然些,也换上了一身唐装,他身形健硕,穿上唐装另有一番意境。
安竹落望着他头上系好的幞头,却不禁想着,他一个异族人,怎么系幞头的手法比出身大唐宗亲的李贞好的多。
鸿恩寺建在半山腰上,是方圆百里最大的寺院,因正好处于蜀地险道上,也常常接纳路过的官差,虽是沾染了俗务,却也为自己积攒了更多的功德,便以长安城里的寺院为例,但凡和皇家沾点关系的,哪处不是香火鼎盛。
为了混进寺院去,安竹落与李贞便假扮成了一对前来求子的夫妻。赦月紧跟其后,而一路跟着安竹落的几个吴王留下来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地混了进去。
二人进殿上香,赦月便站在殿外候着,漠北是不信佛的。
待出了大殿,李贞见赦月正抱臂望着自己,心头一动,便鬼使神差地松开了扶着的安竹落的手肘。
方才在僧人的注视下,他二人须得装的更恩爱些,这才能以诚心打动佛祖。
赦月以手指了个方位,三人走了过去,是寺院的斋堂。正是开斋的时候,斋堂里坐满了香客在静静地用着早膳,这鸿恩寺的素面可是远近闻名的。
角落里,十数名官差正抱着木钵在狼吞虎咽,却不见李千里的身影。
“竹落姐姐,是这些人吗?”李贞压低了声音问着。
“是他们,不过,这里只有一半的官差,余下的人应当正还在看守千里。”
官差们终于放下木钵了,他们朝后院走去,三人跟了去,果然看见后院里还站着十数名官差。
李贞心道,即便有自己与赦月两人,再加上一直跟在安竹落身边的吴王留下来的好手,强行闯进去救人,也很难将李千里妥当带走。
长孙无忌安排下这么多人押送吴王之子,无非也是怕半路来抢人的。
想到长孙无忌,李贞计上心来,他道:“竹落姐姐,我们去救人,你先出寺院去,安顿好马车。”
安竹落自知自己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嘱托了一句,“砚之,千里少有见过你,怕不认得你不肯跟你走,必要时候,你强行将他带出来,我已教人在二十里外的石沱渡口泊好船只候着了,人一到,就能开船。”
李贞应下了。
吴王府的人依安竹落之言,此时全听李贞指示。待李贞说出了自己救人的法子,几人一听,虽觉得荒唐,倒也也不失一招巧计,不由得对李贞多了几分敬佩。
待谋划好了,李贞便就带着人进了院里,有官差远远在喊着,此处关押着流放犯,闲杂人等不许入内。
李贞却当没听到,也不顾有几人已然拔刀相向了,他走到了为首的官差面前,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们押送的人,有人要了。”
那为首的官差见李贞气度不俗,也不敢怠慢,生怕真是自己惹不起的人物,客气问了一句,“我等这一路并未接到指示,敢问兄台是在哪里当差的?”
“兄弟,我不与你说,是为了你好,这犯人病死在了半路上,也是常事,日前江夏王死在武侯驿的事情你们也都听过的吧,人一死,你们不是也能早点回去交差了,更何况,这一趟也不算白来。”李贞说罢,掂了掂手里满满一袋的银子,这是他方才跟赦月讨来的。
那官差听了李贞的话,又见了银子,动了心思,可他也深知他们押送的何人,便道:“江夏王是被狼族人所杀,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回了长安,上面是怪罪不下来的,这...我们这...”
李贞叹一声,装出一副不得已的样子,悄声说道:“长孙太尉要办的事,你们还是少知道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