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王李道宗于武侯驿身故之事已在蜀中传了七日了。
这位曾经风头无两的朝堂重臣被漠北狼族的弯刀一刀毙命,丧葬事宜是武侯驿的驿长安顿好的,尸身依例便就埋在了蜀地。
世人都道,位及人臣又如何,临到头还是难免客死他乡,魂归乡野,难免叫人唏嘘。
李贞也已病了七日了。
这几日,一闭眼,眼前便是赦月那双因仇恨而涨红的双眼,还有他提刀而去的背影。
而身为人子,李贞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替父亲求饶,甚至…他都没来得及去看父亲最后一眼,做儿子能做到他这份上的,也是够混蛋的。
他知晓,身在长安的母亲很快也会获悉父亲的死讯,母亲虽遁入空门多年,可这些年,她可曾真的放下过父亲,李贞不得知晓,想到母亲此时的悲凉心境,他只恨不能插翅飞到长安去。
可是,如今的他,连走出这扇门都难。
这是蓉城最大的客栈,南来北往,客流不息。
他不知道赦月如今身在何处,又打算关他到什么时候,更不知道赦月欲将带他去何处。
父亲死后,他未再见过赦月的面。
他心道,这样也挺好,只因他也不知,再次见面,他该如何面对他的杀父仇人。
门锁被拧开了,推门而入的声音打断了李贞的思绪,还没到午时,这是今日里送来的第二道饭食,依旧是精心烹饪的几道小菜,一盅养身的热汤,他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赦月依然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喜爱的口味。
“小郡王,来吃饭吧。”忽吉末摆好饭菜,客气地说着。
李贞能明显感觉到,自从父亲死后,这个漠北汉子的眉心都舒展开了,对自己也客气不少。
当年,薛山翁被父亲手刃的时候,他是亲眼目睹的,如今旧主的大仇得报,他心里的仇恨至少没了一大半。
“忽吉末大人,这几日有劳你了,不过…以后叫我名字就好,不必再称呼我小郡王了。”
忽吉末有些惊讶,毕竟这是这么多天来,李贞开口的第一句话。实则,若是没有那场屠戮,他对这位小郡王的印象并不坏。
想到当年那样要好的一双至交,如今却隔着不共戴天的仇怨,他也不无唏嘘。
而这位小郡王却不知,他的杀父仇人此时也就离他一墙之隔而已。
“小郡王,趁热吃吧。”他说罢这句,便要出去。
李贞却将人叫住了,“且慢,我想问问…我们还要在这里呆多久?”
忽吉末心道,这不是得看你吗?你要是身体都恢复好了,今日就可以出发啊,你以为每日里为你精心烹制的这些小菜是为了干嘛,还不是为了让你多吃点,早点调养好身子。
他想了想,还是说道:“这个,得狼主说了算。”
李贞一猜就是这个回答,只得缄口不语。
今日是父亲的头七,他一早便坐不住了,可他没法开那个口,要他的杀父仇人允他去祭拜亡父。
晚饭时分,忽吉末送来了依然精致的饭菜,还有一句话。
虚时,客栈大门口,有人在等他。
李贞忐忑着等到了虚时,有人等他,这个人还能是谁呢?
他苦笑着,心道,他与赦月,总也不能老死不相往来了罢。
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可以慢慢算,眼下,还有更紧要的事情去做。
虚时,天色已然暗淡。
李贞出了房门,出了熙熙攘攘的客栈,再一次融入到了这世俗的烟火中。
客栈的门口,是赦月在马背上等着他,另有一匹马,自然是为他备下的。
李贞望着那张熟悉的脸,恍如隔世般。
他翻身上马,望着暮色中的长街,问道:“去哪?”
赦月沉默着,他是恨了李贞七年之久,在李道宗死之前,他是决心要让李贞去为薛族无辜死去的人们赎罪的,可李道宗一死,他对李贞,又如从前,不…是更甚从前。
这几日,他很难不想到他二人的往昔,想到那个十九岁的李贞。
当年的事,李贞究竟知不知情,他仍然不知,李道宗在临死前,并未回答他的问话,或许,他一直都在侥幸,又或许,他其实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李贞清清嗓子,将声音又提高几分,再问一句:“去哪?”
赦月却只是扬鞭轻轻抽在了李贞□□的坐骑身上,两匹马就那样跑了起来。
李贞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他也大致猜到了赦月要带他去哪里。
*
李道宗被埋在了离着武侯驿三十里处的坟场处。
埋在这里的都是些孤魂,鲜有人来祭拜的,一入夜,更是荒无人烟。
曾经显赫无比的江夏王,死后长眠之处,竟是这样的冷清潦草,马背上的李贞一颗心沉沉的。
李贞勒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赦月身后,他望着那个背影怔怔出神,和杀父仇人一道去父亲的坟前,这不像是亲生儿子能干出来的事。
一个失神,李贞的坐骑便陷进了一处泥坑中,他忙回过神,这才免于被摔下马背。
赦月率先跳下了马,忙折身来拉住了李贞的坐骑,又腾出另一只手欲扶李贞下马。
李贞望着赦月那只熟悉的大手,不禁怔住了,这只手,曾给过他无与伦比的温暖,可也是这只手,杀了他曾经无比敬重的父亲。
四目相对,赦月也才回神过来,方才情急,忘了他二人如今的仇怨更深一层。
李贞自行下了马,自赦月手中牵过了缰绳,他迟疑着往前走了几步,还是问道:“你确定要同去?”
赦月不语。
李贞继续说着:“你肯带我来祭拜亡父,我心生感激,你若是信任我,可就在这处等着我,我去去就回。”
赦月依然未开口。
李贞心道,如此虔诚的话语,这人竟然都无动于衷,转念又一想,任谁经历过那样的事,也不会再轻易相信他人了吧。
李贞索性说道:“你若真要带我回漠北,不如就此杀了我,那里有多少人想要我的命,你最清楚。”
赦月自然清楚,是以,他不会真的将李贞带回漠北去,可如今的大唐于李贞而言,更是危险。
赦月的心里是有个地方,抑或是说,那是他最想带李贞去的地方。
“先祭拜完江夏王,再说其他的。”赦月淡声回了一句,好像他口中的江夏王不是他杀的一样。
李贞顺着坟场往高处走,终究看见了父亲的新坟。
江夏王虽是罪臣之身,但王序还是颇费了一番心思,是以,他的坟墓与其余的相比,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同。
跪在父亲坟头前的李贞,心头对那位武侯驿的驿长满是感激。
他知晓,这位驿长大人不遗余力地宣扬江夏王为漠北狼族所杀的事迹,实则是为给李贞摘下与狼族狼狈为奸的帽子。
至少在世人眼中,他李贞断然不会和杀父仇人相与的。
想到这里,李贞不禁心虚,世人所不知的是,他的杀父仇人此时就在不远处站着呢,且他此时给亡父烧的纸钱,祭的酒肉,还有自己身上这身应景的白衣,都是那人备下的,谁教他如今是身无分文,想硬气点都不成。
或许是已经和父亲好生道过别,也或许是,他能理解此时的父亲对死的坦然,他不是没有伤怀,但还不至于沉溺其间不能自拔,他也不是没有恨意,可是,他如今唯一能做到的,只是想离杀父仇人远一点而已。
父亲,请原谅儿子的不肖吧!
李贞苦笑一声,陪父亲饮下一杯酒。
逝者已矣,他却还有很多事要去做。
李贞眼下最想去的地方,自然是长安。
他得先安抚好母亲,还得找到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李观。那日与父亲道别的匆忙,没来得及问父亲李观的下落,但父亲也没有提及,这就表明,李观暂时还是安全的。
接下来,他就得去会会那位长孙太尉了,总不能要江夏王府一直蒙受不白之冤罢。
一旦振作起来,李贞便觉得不能再这样蹉跎下去了。
他恭恭敬敬地磕了头,方才起身。又捧了一抔新土,添在了父亲坟头,便要走了,忽而却有竹笛声幽幽响了起来。
笛声清悠,初时李贞并未在意,边走着边听着,却觉察到了异样,只因这笛声,这曲调,李贞再熟悉不过,他按捺着心头喜悦,若真是她,也算得他乡遇故知了。
李贞给赦月打个手势,便循着笛声去了,走了不多时,当真见树下有一辆马车,而笛声正是从马车里传出来的。他便要走上前去,却被跟在身后的人拉住了胳膊。
赦月环顾四周,夜色中也看不清什么,他不大放心,便问:“此人可靠吗?”
“是我长安城里的故人。”
正此时,轿厢里有女子的声音传了出来,“砚之,当真是你吗?”
李贞心喜,忙出声回道:“许久未见,竹落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