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可是,李贞的心很快又被一股侵袭而至的悲凉填满。

赦月什么都不知道,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李贞苦笑起来,自己如今像个什么样,话本里那些被男子轻薄后要死要活要以身相许的怨妇吗?

可是,赦月喝醉了,是他自己甘愿的。

从今往后,他们一个天南,一个地北,或许此生都不会再见。

以他们这样的身份,或许很快就会迎来一场热热闹闹又冷冷清清的婚事,会有妻妾环绕,儿孙满堂…

李贞绝望地想着,几欲要哭出来。

他挣扎了许久,忍住泪问了一声,“赦月,我要走了,你不说点道别的话吗?”

赦月沉默了,他不想让李贞走,所以说不出违心的道别话来。他不想祝李贞一路顺利,多多保重,他只想这个人在他身边永远地开心快活。

可是,他又凭什么能让李贞,能让江夏王最器重的儿子,李唐宗室最瞩目的子弟为了他留下来呢?

他只是偏居一隅的狼族后裔,无父无母,无权无势,他凭什么呢?

赦月望着李贞低垂的眉眼,几次三番,还是咽下了将要出口的话。

李贞,你愿意等我吗?

阿祖年事已高,我不能一走了之。

等我将骆驼泉诸事安顿妥当,我便去长安寻你。

所以,你愿意等我吗?

赦月在心里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些话,却觉得自己很可笑。

要李贞等他?

怎么等?

等多久?

等到了以后呢?

最终,他很庆幸自己没有开这样的口。

忽而听闻李贞在叫他,赦月回过神来,定睛看去,正是唐军的旗帜在远处飞舞了,这教他不禁回想起了江夏王的威严强悍。

“赦月,等会儿见了父亲,你不用多话,他的脾性我知道,我在这里耽搁了这么久,他心头肯定有气的。”李贞平淡地说着,竟是没有一丝将要见到父亲的喜悦之情。

赦月没有回答,心道,李贞为了他,为了骆驼泉吃了那样多的苦,即便被江夏王责骂几句,自己也该受着的。

两人虽已不约而同地将脚程放到最慢了,却还是走到了唐军的营阵前。

李贞来到了父亲的帅帐前,掀开走了进去,果然看见了一张板着的脸,不禁心虚起来,终究是他自己乐不思蜀了些。

赦月也上前行礼,这是李贞的父亲,如何都不能失了礼数,却不想连江夏王一个正眼都没换来。

李道宗开口训斥着自己的儿子,“知道的,是你被困敌营不得脱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通敌叛国呢。”

老子骂儿子,天经地义,李贞支着耳朵听着,可他怕父亲还记挂着前次在薛山翁手上吃亏的旧事,便道:“父亲,儿子也并非被困敌营,实则,在骆驼泉待了半年,首领大人和少主对我关照有加。”

“既然关照有加,那你更该早日回来,陛下日前生了一场重病,在病榻前念叨了你数次,你实在是该死。”

“是儿子的错。”

李道宗又道:“还有你恩师的寿宴,高朋满座,整个长安城里的名流世子都来了,唯独缺你。”

李贞不禁惭愧,他确实将那一日给忘了,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是儿子疏忽了。”

李道宗依旧不依不饶,叹了一声又道:“还有你母亲,她多次拜托僧人来府上打探你的消息,你却连家信都不给她写上一封,还有章法吗?”

想到母亲,李贞暗骂自己,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自己这个儿子做得实在不像话。

“待儿子回去了,定去母亲身前赔罪。”

李道宗冷“哼”一声,“既然知错,还不跪下受罚。”

李贞闻言,有些糊涂了。父亲固然严苛,可从来不会在外人面前罚戒自己,为何今日一反常态,他虽不解,却还是依言跪下了,却不料,一旁的赦月也跟着一起跪下了。

赦月不忍心李贞被责骂,可也记得李贞方才的嘱托,一直隐忍着并未开口为其辩解,此时见李贞被罚跪,便鬼使神差地一起跪下了。

李道宗深深看了一眼跪着的薛族少主,问道:“我的儿子跪我,是天经地义,你这一跪,是为何啊?”

赦月道:“李...小郡王在骆驼泉是为客,他做的不妥,那便是我等为主的有闪失,还请江夏王不要再责罚他了。”

李道宗冷声笑道:“哦?那我欲罚他军杖十棍,你愿意替他吗?”

“我愿意。”赦月抢声说着,心道李贞有伤在身,哪里能受十棍。

李贞没想到,这狼崽子这么呆,忙道:“少主,父亲在玩笑,勿要当真。”

赦月却道:“不管江夏王是否玩笑,我都愿意替你受罚。”

李贞哭笑不得,还好此时帐外来了人,是薛山翁一行到了,闹剧也得以收场,李贞趁机教赦月赶紧出大帐去。

赦月退到门口,便要转身出去,却莫名心绪动荡,他望着李贞跪得端正的背影,忍无可忍,开口唤了一声‘李贞’。

李贞听到了,就像赦月每一次唤他的名字那样,深沉如山,又温柔似水,他拼命压抑着自己,才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没事人一样,只因父亲慧眼如炬,若知晓了他们在小屋中做下的事,后果,是他们无法预料的。

赦月终究走了,李贞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抬眼,正好对上了父亲一张神情复杂的脸。

“父亲,您不会真的要打我军杖吧?”

李道宗却反问:“若我真的罚你,那小子真的会替你挨罚?”

李贞回道:“在骆驼泉的这些日子,我与少主很是投缘,十杖而已,谁受着都是一样的。”

李道宗将李贞扶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改方才的奚落之色,又是那个威严的父亲了。

“贞儿,该回家了。”

李贞点点头,“是,该回家了,还劳烦父亲亲自来接我。”

“是我将你落在这儿的,自然该亲自来,好在你安然无恙,看着…还比先前胖了点。”

李贞大窘,自己赖在骆驼泉,确实懒散了不少,前次伤得重了,又多歇息了些日子,不可避免地就多长了些肉。

“儿子回了长安,一定勤加操练,将落下的文武功课都补回来。”

李道宗望着李贞,慈爱地笑着,转而又问了一句,“你前次给我写的家信里,说你在绘制骆驼泉的舆图,可有绘好啊?”

李贞便从怀里掏出了那张羊皮递给了父亲,道:“绘制的粗劣,父亲勿要见笑。”

李道宗打开仔细看起来,李贞的手笔,他早已熟悉,这张图画得可谓一目了然,骆驼泉的各处要道,兵粮分布,一一在列。

“父亲,骆驼泉虽地处偏僻,物资匮乏,却实在是一块宝地,狼族先祖能择此处繁衍生息,目光不俗,阿尔泰虽富裕,却也容易教人滋生野心,终招致落败。”

李道宗合上了羊皮图,却无归还之意,笑问道:“依你之见,薛族人没有野心?”

李贞认真地说道:“父亲该知晓的,薛族从未将我视为人质,这里的人只愿能安稳地过日子,他们对归附大唐也没有抵触,这是大势所趋。”

李道宗点了点头,道:“不错,这是大势所趋,拔灼死了,肆叶护氏分崩离析,漠北人心不齐,薛山翁老了,他们自然没有底气再和大唐抗衡,可是,你饱读史书,也该明白,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道理,想我大唐也才历经二十九载,就已有盛世风范,只是…盛极必衰,亘古不变,今日的大唐能压制住大小番邦,明日呢?”

李贞耳听着父亲的慷慨陈词,心头已有不详之感,父亲所说的,都很对,但是,他不愿意再听下去,他只希望他猜错了。

“父亲,您…不会这样做,对吗?”

李道宗望着自己的儿子,神色却是十足的笃定。

“父亲,您…您是大唐赫赫有名的战将,是唐皇最信任的左膀右臂,更是我…是我最崇敬的人,您不能这样做。”李贞的声音在颤抖。

“玄武门之变,你从小听到大的,你认为陛下做错了吗?”

李贞却只是摇头,“不一样的,不一样的…”

“没什么不一样,贞儿,你自小便懂得审时度势,日后必定也是辅君之才,你终能理解我,眼下,只是心软罢了。”

李贞忍着眼泪,道:“不是心软,薛族人本性纯良,骆驼泉的山水地脉也无法教他们再行壮大,只要教他们安居于此,他们不会威胁到大唐的。”

“可是,人心是会变的,今日有人愿为你挨十杖,明日,他就不愿了。”

李贞想起赦月,想起薛山翁,想起好些个来送他的薛族贵族,他们此时都已身在父亲的营中了。

薛山翁为示诚意,并未带多少人马,赦月更是连随身的弯刀都没带…

“父亲,薛族将士个个视死如归,你这点兵马,怕是不够。”李贞不无挑衅地说道。

李道宗大笑一声,道:“只需设法将薛山翁祖孙二人困住几个时辰,我大唐将士便可杀至骆驼泉,足足三万精骑,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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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长安又雨【唐】
连载中饭粥五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