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笼罩着骆驼泉的薄雾还未散去,即将远行的一行骑兵已做好了准备。
赦月一马当先,百余骑跟在其身后,整整齐齐地阔步正往军营外走着。
雾霭之中,泉眼边上有一道人影静静立着,赦月远远瞧见,心有所感,忙催马迎了上去,待看得清了,便见一个披着褂子,还未束发的李贞,边扬唇笑着,边冲他挥着手。
赦月下了马,大步走到李贞面前,他瞧见李贞一头披散的黑发上沾着水汽,睫毛上也有,那一双杏眼含笑,温柔缱绻。
“你来多久了?”
“卯时出的门。”
赦月伸手将李贞的褂子拢了拢好,又道:“如今已到了冬日,以后别起这么早,帐里暖和。”
是的,骆驼泉的水草已经过了最肥美的时节,浓郁的清甜正在被枯萎的味道所替代,漠北已经迎来了漫长的冬日。
李贞点点头。他想着赦月此行最快也要月余才能回来,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此情此景,饱含着送良人出门远征的不舍与无奈,他不禁觉得好笑,一张脸却慢慢热了起来。
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忙把手里刚摘下的一把野菊递给了赦月,“按照我们中原的习俗,你要出远门了,好友该采菊为你饯行的。”
赦月听到好友二字,不禁失笑,只因在李贞之前,从未有一人自称是他的好友,他接过了李贞的花,凑近鼻尖闻了闻,花香清冽,这是漠北很常见的小花,此时却艳丽夺目。
“赦月,此去千万小心,我等着你平安归来。”李贞极认真地说了一句。
赦月望着那双杏眼,同样认真地回道:“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你要多加小心,遇麻烦事定要教阿祖知晓,我与阿祖说好了,怕有人借他之名骗你出帐,是以他不会召你进牙帐,有紧要事他会给你带话。”
“我记下了,去吧。”
李贞目送着赦月握着那把野菊翻身上了马,与骆驼泉渐行渐远去了,他想有一天,赦月也会在这里,像这样目送着他离去,他终归是要回到长安去的啊。
还未分别,竟已伤怀。
*
接下来的日子,李贞甚少出大帐,一则他答应了赦月的,要多加小心,至少,如今在骆驼泉,他有了薛赛罕这个仇人。
再者,漠北的气候急剧转凉,这个时节,长安还能出门去饮酒秋猎,可漠北此时得穿着厚实的毛皮才能抵御寒冷。
赦月人虽走了,却安排好了人手将李贞的大帐外加盖了厚厚的一层毛皮。
当外面寒风肆虐时,李贞坐在燃着火炉温暖如春的大帐内。阿布在一旁煮着奶茶,主仆两人喝着热乎乎的奶茶,浑然有点乐不思蜀。
李贞一直都想画一幅骆驼泉的舆图,赦月走后,他便开始着手了,也正好以此打发时间。
他找来一张上好的羊皮,两尺大小,软和又轻巧,先将之前在父亲军营中所画的草图润色后照搬上去,再将这几个月在骆驼泉的所见添了上去。
实则,他自从出了长安,一直都将沿途所经过的地势地形随手记了下来,此时用一张羊皮呈现出来,还是相当可观的。
李贞根据自己的见解,将这一路上所遇到的紧要之处都一一标了出来,哪些地方容易遭遇伏兵,哪些地方又利于脱身,他想着画着,好几日便过去了。
阿布在李贞身边侍奉了这几个月,对于主子的吃穿用度已了熟于心,他时常想着,要是没有遇上这位江夏王府的小郡王,他不知已经埋尸哪里了,他将李贞看成再生父母般,愿终身侍奉,以报一二。
这日,阿布想着自己将主子写的家书都送出去快两个月了,还没有得到回信,好奇问起来。
“公子,郡王还没给你回信么,咱们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啊?”
“咦,你在这里呆不下去了?”李贞嘬了一口热奶茶,打趣问道。
“那倒不是,我在哪里不都是一样的,就是怕公子你想家了,公子,你不想家吗?”
李贞竟然有点心虚,此时的他,一门心思盼着赦月早点回来,至于想家,没那工夫,他辩解道:“阿布,好男儿志在四方,霍去病都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漠北之乱还未彻底平息呢,急着回去干嘛?”
阿布不敢说,实则他确实有点想早点看看大唐的都城长安,早点见识一下江夏王府,只好道:“公子说得对。”
李贞自己也乐了,乐完却在心中暗叹,父亲迟迟未回信,怕是已经在谋划些什么了,而他自己呢,什么匈奴未灭,何以为家,他还不配和霍去病相提并论,霍去病一心为了大汉,可是,他呢...
“赦月大人走了有七八日了吧,不知道他到阿尔泰了吗?”阿布边给主子添着热奶茶,边说着。
“此去阿尔泰,赦月先出了巴彦关,就上了乌拉古道,这段古道长达三百里,多沙尘,不好走,出了乌拉古道,是契心和骨利,这些地方都曾是漠北肆叶护氏的附属部落,沿途应当能为他提供些便捷,再往东,只要看见了石勒河,沿着河水走,就到阿尔泰了,依照赦月的马速,他也就这一两日便到了。”李贞端着奶茶,自言自语般悠悠说着。
阿布提着茶壶的手顿住了,“公子,你说的...好像你是和赦月大人一起在路上走着呢。”
李贞这才回过神来,一张脸不禁热了起来,忙喝了两口奶茶掩饰失态,他是一早就对赦月此行的路线了熟于心,只是遗憾不能和他共同前往。
阿尔泰毕竟是赦月的故乡,等观完即位大典,应当还有族人会宴请他,这又要耽误几日,等他回到骆驼泉,得是二十日之后了,李贞如是想着。
“公子,听说这一回漠北的新首领才十二岁?”
李贞笑了起来,“不错,按照辈分,赦月还是他的亲叔叔呢。”
阿布好奇,“咦,那为何赦月大人做不成漠北的首领,他来做,总好过一个小娃娃吧。”
李贞摇摇头,“漠北和大唐是一样的规矩,立嫡立长,赦月是漠北前首领的幼子,他的兄长又有嫡长子留在世上,除非他造反,否则便与大权无缘。”
阿布点点头,“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就在这骆驼泉安安稳稳的也挺好。”
李贞嗤笑一声,这骆驼泉可没有看到的这么平静,赦月的日子也暗藏杀机,可是阿布也没说错,不做首领,也没什么不好。
“阿布,你觉得...赦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阿布想也不想,便道:“赦月大人是个好人。”
“......”李贞挠挠头,无奈问道,“怎么个好法呢?”
“他对公子好,关心公子的安危,为人又仗义又正直,最要紧的是,公子也喜欢和他相处往来,不然公子在这里该有多无趣呢。”
李贞大笑起来,“在你眼里,他是我独在异乡排解孤寂的玩伴啊?”
阿布也笑了,“咳,管他是玩伴还是什么呢,在一起开心就行了啊。”
李贞恍惚了,他觉得阿布说得很有道理,在一起开心就行,还管什么别的呢?
只是,他能开心到什么时候呢?可不可以一直开心下去。
“阿布,如果...我是说,如果我邀请赦月去长安城,你觉得他会拒绝吗?”
阿布想了想,道:“公子开口,赦月大人怕是不会拒绝,只是,公子邀请赦月大人去长安做什么呢,是去游玩的话,那倒是不错。”
是啊,去长安做什么呢,长长久久的住下来么,那赦月岂不是和此时的自己无异,孤身一人独在异乡,李贞嘬了一口奶茶,不再说话了。
他放下茶碗,又翻出他的羊皮舆图来,再做最后的润色,这个东西就成了。
又过了几日,漠北迎来了第一场雪,细碎的小雪花落地即化,虽然没给牧民们带去多大的麻烦,但是天气更冷了一截,而李贞却在担心赦月的归途是否顺畅。
雪花化成泥水,势必会减慢马的脚程,马也容易受累,原本预想的归期怕又会推迟几日了。
这日晚上,李贞正在帐内看书,阿布在一旁打着瞌睡,牙帐那边来了个侍卫传话,口说是首领大人召见于他。
李贞不慌不忙,合上书,问道;“首领大人有说过是何事吗?是少主的事吗?”
那侍卫道:“小的不知,首领大人只说,是很紧要的事,要小郡王亲自前往牙帐一趟。”
李贞站起身来,走到了侍卫跟前,一手搭上其肩膀,嘴巴往其耳朵边凑了凑,小声笑道:“说吧,谁教你来的。”
那侍卫慌了神,面色一变,便要拔刀,李贞却按住了他的手,“你的主子不敢来这里动我,便是知晓我这处防卫严苛,你不要命了?”他所言不虚,赦月走的时候,又往这处加派了人手,只需不出帐,他在这里是很安全的。
那侍卫还是不肯说,李贞又道:“我给你两条路,第一,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放你离开骆驼泉,你还能捡条命去过寻常人的日子,第二,我这就将你送到首领大人面前,那样,你就彻底没活路了。”
那侍卫犹豫着开了口,“是小特勤教我来的,他已在去往牙帐的半路上设好了埋伏,要活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