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夜色深了,赦月从外祖的牙帐里出来的时候,轻叹了一声。

他的外祖竟然并未责怪他此次出了风头,反而教他准备去达翰家提亲的事情,这叫他措手不及。

他回想起,今日他将获胜的哈达呈到东道主达翰.哲敏面前时,他的女儿端着一杯盛满的葡萄酒来慰问他这个获胜者,周围人的欢笑,姑娘脸上的羞涩,还有他内心的惶恐不安。

或许,就不该出这风头。

不必多说,赢得本次赛马的赦月自然凝集了众人钦佩与艳羡的目光,倾佩他精湛的骑术,羡慕他即将有门好亲事。

他不再是四年前犹如丧家之犬般前来投靠的莽撞小子了,他很有可能会成为骆驼泉下一位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赦月迈着有些沉重的步伐往回走着,他心不在焉,走到了李贞的帐前,帐内还燃着油灯,他怔怔看着。

他想起李贞并未参加赛马之后的庆祝集宴,而是早早的回来歇着了,他摸了摸腰间的酒囊,这里面有他从集宴上给李贞带回来的葡萄酒,他觉得很好喝,想让李贞也尝尝。

赦月清了清嗓子,叫着李贞的名字,只有仆从阿布出来了。

“赦月大人,我家公子出门了,你有什么事吗?”

“我给他带了酒,那你先拿进去。”赦月就欲摘下酒囊了,又道:“这么晚了,他出门去哪里了?”

阿布有些为难,不知当讲不当讲,不讲吧,又怕这个少主误以为他家公子逃走了,“这个...公子就出门去,一会儿就回来,肯定会回来的。”

赦月见状,追问道:“到了子夜,这附近时常有狼出没,快说他去干嘛了。”

阿布一听到狼,又急又怕,“啊,那...哎,公子去河滩沐浴了,他不想与人混浴,这才等到这么晚了才去的。”

赦月一愣,他怎么就没想到,白日里一场酣畅淋漓的赛马,像李贞这样的讲究人,不沐浴肯定睡不下的。

自从狼环谷回来后,赦月便不再教侍卫时刻盯着李贞主仆了,但李贞没有浴牌,也去不了浴帐,是自己太粗心,没顾得上他。

“你先进去,我去找他回来。”

“那劳烦...赦月大人了。”阿布话还不及说完,面前的人便大步走了,他知晓,这位狼主少主和自家公子,都对彼此的事上心着呢。

*

子夜的骆驼泉静谧的很安逸。

人睡下了,牛羊也睡下了,远远近近的只有几只牧羊犬间或叫上几声。天边一轮弯的像镰刀的月牙儿稳稳挂着,浅滩沐浴在清淡月光下,无声流淌着。

李贞已经在水里泡了两柱香的工夫了,被炙晒了一整个白日的河水温润清凉,比起浴帐里的云蒸雾绕,这里更清爽,也更自由。

这处福地是他找遍整个浅滩才找到的,几块嶙峋大石正好堵住了水流,积下一个半人高的小池子,能容得下三四个人共浴,岸边长满了高耸的芦苇丛,是一道天然的屏风,和长安城里的大浴斛也无甚区别。

李贞肆意舒展着肩背,便就准备要出水了,忽闻有不躲不闪的脚步声从背后徐徐走近,他猜到了是谁,赦月的脚步声他已然很熟悉,且这么坦坦荡荡的,也不可能是来杀他的人,他笑着问道:“是狼吗?”

“......”赦月脚步一顿,他不知道李贞为何总喜欢戏称自己为狼。

“你来做什么?怕我逃走啊。”李贞大胆地转过了身子,反正今夜月色黯淡,谁都看不清谁。

赦月微微侧首,局促地开了口,“你要先穿好衣服吗?”

李贞却不以为然,“你先过来,帮我个忙。”

赦月走上前去,不知道李贞要自己干什么。

但见那人湿着头发,只漏了个肩膀在水面外,匀称的脖颈和清瘦的锁骨清晰可见,脸上挂着浅笑,一双手正在不得章法地翻弄自己的发辫,“正好你来了,帮我把辫子解开,我再好好洗洗。”说罢侧过身子往水边的圆石上靠了靠。

赦月迈开长腿三两下便跨到了圆石上,他蹲身下来将李贞的发辫捏在了手里。头发见了水,打了很多结,他却不紧不慢地一一解开了,又拿来手边的茶籽油涂抹在了头发上,轻轻揉搓起来。

李贞很是享受,眯着眼笑道:“手法不错,难怪你的头发那么漂亮,像水草一样柔顺。”

这是赦月生平里第二个夸赞他头发的人,第一个人便是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总是将他当作女孩养着,直到他个头越窜越高,越来越不像个女孩了。

母亲也确实希望他是个女孩的吧,这样的他也就不必被兄长视作眼中钉,不除不快了。

李贞洗好头发,转过身来,眨着一双润亮润亮的杏眼问道:“你不高兴,为什么?”

赦月索性盘膝坐下了,他摘下腰间的酒囊递给李贞,“阿祖要我明日去达翰家提亲...”

李贞心道,在他意料之中,他接过酒囊猛灌一口,“嗯,好酒,这样的葡萄酒在长安也很少喝到。”

说罢,他又仰头喝了几口。

“李贞,我不喜欢达翰.夏木,我若是为了自己的私欲娶了她,你会不会看不起我,会觉得我很卑鄙。”

李贞又将酒囊给了赦月,示意他也喝,深吸一口气才说道:“其实,在我长大的地方,有太多夫妻,不是因两情相悦而结合的,他们为了权势,为了钱财,为了改变自己的出身,就像...如今的你一样,其实...我的母亲出身并不高,她为了给我换取一个好前程,牺牲了自己半生,或许,我是最该劝你权衡利弊的。”他是在说服赦月,也是在说服自己。

赦月有些失望,“那你呢,你会为了得到什么,去娶一个你不喜欢的姑娘么?”

李贞心道,如果不出意外,他的正妻会是长安城里哪位显贵家的长房嫡女,他或许也不会喜欢她,但没事,他可以纳妾,于是他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我会。”

赦月不甘心,追问道:“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李贞一只胳膊支在石头上,手指随意地拨弄着赦月的衣襟,反问道:“那你心里有喜欢的人么?”

赦月盯着李贞的润亮的杏眼,摇了摇头。

“咳,那你就将夏木姑娘当成你第一个喜欢的人啊。”

赦月不再说话了,只拿起酒囊喝了起来,直到快喝完了,这才想起,这酒本是给李贞带的...

李贞望着瘪下去的酒囊,道:“那...我穿衣服,你去那边等我?”

赦月点了点头,便准备起身先走一步,正此时,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传来异动,耳畔传来“嗖”的一声,他一把推开李贞,射来的一支箭从他肩膀上擦过,擦破了衣裳。

赦月定睛望去,人影一闪而过,“是薛赛罕的人,躲进芦苇去。”他压低声音冲着李贞喊完这句话,拔腿便飞奔起来。

李贞回过神来,赦月已在数丈之外了,他抱着衣服进了芦苇丛,这些人是来杀赦月的,可他也不能光着身子就出去帮忙啊。

赦月屏息凝神,一双长腿在丛林中穿梭着,这片灌木林他很熟悉,可来杀他的人同样也轻车熟路,好在有这些横生竖长的灌木,才不至于成为对方箭下的猎物。

这里也是他常来涉猎的地方,那些狡猾的沙狐总是觊觎其他动物废弃的地穴,再将它们掘成一片一片的,稍不留心,就会踩进去。

赦月踩到了一个沙坑里,他顺势卧倒在地,顺着沙坑蜷下身子,轻轻拔出了腰刀,这是他此时唯一的利刃。

他注意着一直追逐着他的几人,然后剧烈地摇晃身侧的灌木,果然有人来了。最先赶来的一人想必是抢功心切,大意之下被赦月一刀划上了小腿,人还未倒地,就被割了喉。

第二人听到惨呼声赶来,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也毙了命。

灌木丛顿时安静下来,血腥味弥漫开来。

赦月蜷在沙坑里,这法子就只能撂倒这两个人了,还有三人,其中一人是薛赛罕,像这样的猎杀,他往往都很踊跃。

赦月盘算着,他也可以就这样以静制动慢慢耗着,但他很怕李贞穿好衣服后不会独自离去,必须得速战速决。

他抓起沙土扬在了不远处的丛林里,静等着,果然,对方不为所动,他又扬了一把,还是没有动静,再扬一把,依然如此。他拿起洒落在身侧的箭筒和弓,拖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在地上挪动起来。

等爬到了以沙土击打的那从灌木下,赦月侧躺在地,拉好了弓,搭上了箭,静静等着。果然,有一人慢慢现身了,只是那人也同他一样,箭在弦上。

赦月等着他慢慢靠近,直到能确保一箭将他射中要害,这才放箭,那人一声惨呼倒在了地上,赦月松了一口气,却听见薛赛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是不是以为,就你最聪明?”

赦月来不及搭上第二支箭,冰凉的刀刃已经贴上了脖颈,正前方还有一个已经搭好的弓箭对准了他。

薛赛罕绕到赦月面前,一脸轻蔑地冷笑道:“你说我是一刀杀了你好,还是砍断你的腿,让你从此做个没用的废物,更解气呢?”

而此时,李贞的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小特勤,我是李贞,你要是不敢将我杀了灭口,咱们不妨聊聊,你要是敢呢,整个薛族都会为你我陪葬,倒也不亏。”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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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长安又雨【唐】
连载中饭粥五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