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踪会像是投进平静湖水的一枚石子,激起的涟漪散尽后很少人会再提起。
归音作为扫楼人的生活告一段落,但生活还在继续。
仙踪会结束的第三天,医馆的陆大夫找上门。
“陆大夫你怎么过来了?”
能在小院门口遇见背着药箱的陆大夫,说不惊讶是假的。
“来看看你,小归音这是从哪回来呀?”
归音推开院子大门把人请进前厅,又走到院子阴凉处脱下背篓提了壶水进去。
“进山来着。我哥走了总要有人给您采药不是。”
“我来找你也是为这事。”陆大夫捋着山羊胡笑慈祥,“你这一年没少往医馆跑,有没有想来医馆当学徒的想法,学门手艺傍身。”
归音愣了下,很快想到这可能是归舟拜托陆大夫的。
“我当然愿意。可是齐铁匠说过我手笨,也不知道做不做得好医馆学徒。”
听她提到齐铁匠,陆大夫气得一吹胡子,“你一点不笨,那是他不会教。跟着我学医,没有手笨这一说。”
“那您就等着喝我的拜师茶吧。”
“拜什么师,不拜师不拜师。”
听到她说‘拜师茶’,小老头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不用拜师也不用喊师父,跟归舟一样喊我陆大夫就行。”
陆大夫是个奇奇怪怪的小老头,做着师父的事却从来不肯让人叫他师父。
他既这样说,归音自然是不会反驳。
*
做医馆学徒一日忙过一日,唯一能够偷闲的便是每半月进一次山。
或采药,或打猎。
习惯了之后也能发觉其中乐趣。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是深秋。
这是归音今年最后一次上山,再往后该下雪了。
山中河谷盛产草药,每个进山采药的人都会在河谷停留。
只是这次刚进河谷,归音就感觉有点不对劲。
河谷中好像有什么变了,仔细观察后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她的判断失灵了。
归音转头想走,腿却像是生了根一样动不了。
随即身体僵硬。
人无法意识到超越认知的东西,就像归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她现在能做的只有更加仔细地观察,找到熟悉的东西并以此破局。
上次来的时候那片山壁上有裂缝吗?
漆黑的裂缝似乎有极为吸引她的东西,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烟花在空白的脑海里炸开,她从虚幻被拉回现实。
她想要偏开视线,却发现连眼珠的转动都已不受控制。
无形的囚笼将她禁锢在原地。
归音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直到微风吹来落叶的气息,像是提醒她时间并没有静止。
她终于知道河谷不对在哪。
太安静了。
即使是深秋,这里也不该半点窸窣声没有。
天上的太阳升到正中,似是怜悯地遗漏一缕阳光洒落到她被冷汗浸湿的衣裳上。
长久的无声对峙中,归音试图重新掌控身体。
她成功了。
虽然能动的只有一根手指。
也就在此时,一道苍老且虚弱的声音在山谷中炸响,“既然来了,不如上来与老夫一见。”
禁锢着身体的无名囚笼骤然消失。
若不是手中有根棍子撑着,怕是要直接跪坐到地上。
是修士。
很强的修士。
能够隔空杀死她的修士。
跑不掉的。
归音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冷汗,撑着棍子朝裂缝走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还不想死。
裂缝中光线昏暗,但并不妨碍她还是看清里面的情况。
一个浑身是血、须发皆白的老者盘坐在裂缝深处。
看他周身的光晕,修为要比慕浮生高上许多,却没有慕浮生的光晕那么刺眼。
他快要死了。
本该聚集的光晕如今正争先恐后地从他身体里逃离。
像是装满东西的口袋被划开无数道口子,里面的东西漏个不停。
归音开始重新衡量动手的胜算。
嗯,还是零。
不出意外,两三天根本熬不死他。
这人已观察她许久,现在想装天真懵懂已经晚了。归音只能拿捏着恐惧的分寸开门见山。
“您何事拦我?”
归音开口后自己反倒一愣。短短半天时间,她的声音已经变得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也会给你相应的报酬,助你修行路上畅通无阻。”
老者话虽说得从容,但字里行间还是透着急切。
而且,他看走眼了。
“我没有灵根,无法修行。”
“谁说你没有灵根的?”
“映灵石并未洗炼出我的灵根。”
“把手伸过来。”
归音心中不愿,手却伸得极快。
命都捏在人家手里,不听话又能怎么办。
老者的手指搭在她手腕上,片刻后,一丝黑气窜出。
未等它逃逸,老者已将其捉在指间。
“好重的怨气。”看了眼那缕黑气,老者又看向归音,“你当过扫楼人?”
“是。”
“扫楼人,意为扫除楼内怨气之人。扫楼除怨,就是要用活人的生气吸附、容纳器物的怨气。”说到这老者弹了下指间怨气,“没人给你去除怨念的丹药吗?”
归音沉默一瞬,想起来那两颗洗髓丹。
那日柳时卿吃完丹药,杀猪般的惨叫传出二里地。
她的那颗就没吃。
见她沉默,老者又道,“一般扫楼人都是怨气充体,但你怨气内藏。这缕黑气就是先天之气吸收怨气形成的。”
他一番话说完,归音脑中只有三个字:
就编吧。
怨气内藏可能是真的。
那日初见玄衍宗众修士,有人面色怪异问她是不是扫楼人,应该是没见到她体内怨气才有此一问。
但先天之气吸收怨气附着灵根肯定是假的。
她一个外来的根本不可能有先天之气。
虽然知道老者满口胡言,可她仍是附和着点头。
骗吧骗吧,除了捧着还能咋地。
不过这段时间后遗症越来越严重,不知道是不是和这黑色的怨气有关。
老者两指一捻想要搓散那缕黑气,怎料想黑气反倒顺着指间钻进身体。
他面色一变,闭上眼睛开始调息。
哦豁,意外来了。
归音脸上一副紧张的表情,实则心里敲锣打鼓盼着他死快点。
几息之后,老者睁眼,重新审视她一番,眼中带些许探究。
归音身体紧绷,静待对方发难。
“这东西影响你多久了?”
“我在半年之前成为的扫楼人。”
“半年。”
老者重复这两个字好几遍,语气有些意味不明。
归音恍然惊觉。
他问的根本不是怨念,而是后遗症。
那句‘半年’意思也是‘怎么可能才半年’。
她成为扫楼人确实才半年,但基因改造剂后遗症的影响已经贯穿了她的一生。
自她走出观察缸至今,每时每刻无不在与劣等基因的残暴本性做斗争。
“你帮我送东西这件事不变,同时我还要取走你体内的黑气。黑气离体灵根显露,你便可以修炼了。”哪怕没人搭话,老者依旧在自顾自地往下说,“并且我还会把我储物戒中的一半资源给你,保你修仙路平稳。你我皆要以起誓,不会将黑气的事说出去。”
送个东西就能分走别人一半身家,天底下哪有这般好事?应下了怕是会惹出无数麻烦。
可归音没有资格拒绝。
就算能够拒绝她也不想拒绝。
老者说的是黑气而不是怨气,那么要取走的只能是一直折磨她的‘后遗症’。
她太想知道不用应付那些东西的日子是什么样的。
“前辈要我送什么东西?”
“这枚储物戒,你要送到天浪城顾家顾听白的手上。”
说着老者从指间褪下一枚龙头戒指放在地上。
又在归音的注视下从怀中拿出一枚竹子样式的玉坠。
玉坠有少女食指粗细,约两截指骨长。
“这是答应给你的储物玉佩。东西已经平分,可用我带你看看。”
“不必,我相信前辈。”
“走近些,我来剥离你体内的黑气。”
归音顺从地走到他面前坐下,看着大手按在她的丹田上。
随着时间的流逝,归音能够明显感觉到老者的手颤抖加剧。
不过她低垂着头装作什么都没发现。
直至月上中天,老者一声叹息后将手收回。
“虽只是三灵根,但你念识颇强,日后靠着神识也能进阶元婴。”
“什么是神识?”
归音顺口一问,没想到老者像是等着她发问一般,手掌一翻,掌心凭空出现几本书。
“且拿去看。”
归音没着急翻开书,而是问,“您是否有凡人也能修炼的秘籍?”
“你是怕自己无法修炼?”
归音像是被人戳破小心思,涨红着脸点头。
老者又拿出几本书放到她面前,说:“若无修为,连储物袋都打不开,你还想要什么,我一并找给你。”
面对老者的询问,归音只是摇摇头,表示没什么想要的。
要是信了他这般好说话才是真的傻。
她虽摇头,老者却又放了几本书到那摞书上面。
“立誓吧。”
老者手上掐了一个奇怪的诀,让归音学他一起。
“我顾随风在此立誓…”
“我归音在此立誓…”
“…此生绝不泄露半分黑气相关…”
“…此生绝不泄露半分黑气相关…”
“…若违誓言,道心尽毁,心魔缠身,终身修为不进半步。”
“…若违誓言,道心尽毁,心魔缠身,终身修为不进半步。”
两人面前金光一闪随即各自隐入眉心。
成了。
之后老者闭上眼不再言语。
他虽闭眼,归音却仍觉得被什么注视着,难受极了。
又等了一会,老者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
归音便抱起地上那一摞书放到背篓里,又俯身去捡地上的储物戒和储物玉坠。
刚碰到储物玉坠,指间不知为何迸出一簇血花。
滴落的血正好落到储物玉坠上。
那一瞬间玉坠与她产生了微妙的关联。
归音心里骂人,手上动作半点没停。
她只希望下次进山时,这人已经死得透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