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相当漫长的战争。对方使出的手段包括但不仅限于威胁，恐吓，好言相劝和适当的哭闹指责。而我方的武器只有一个，那就是沉默，并且拒不配合。
杨慧芳为了不在给我做思想工作的时候影响到自家宝贝儿子的睡眠，特意把我的被子和枕头都挪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其实现在想来，他们那时候就已经很有点儿步入更年期的征兆了：杨慧芳一直都有睡眠障碍，偏偏唐文成鼾声如雷，两人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分房睡了。但这次为了我的事，倒是难得亲密无间地合作了一回：
他俩一个负责每晚睡觉之前拉我谈心，一个早起上过厕所就来跟我训话，红脸白脸配合着上，核心思想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必须要报本地的学校。
相比之下，唐小宝的劝说就显然要温和得多：他只是到处搜集来一些高分考生进入名校后辉煌不在、不堪心理压力最终抑郁退学的新闻报道，并且打印出来，放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
我被三个人熬鹰似的训了小一周，到了后面几天，就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坚持什么，单单凭着一股犟劲硬撑着。期间杨慧芳还发过一次狠，特意把唐小宝支去外面，当着我的面把房间里的东西全都翻了一遍，连枕套里面都没放过。
我眼看她打开书柜，把里面的杂书和习题册一本本打开翻找，直到翻完近四分之三才开口打断：
“那些都是唐小宝的东西。你弄乱了他的书，待会儿等他回来又要发脾气了。”
——杨慧芳停下来了。
她的食指正落在一本书脊上。那是本很厚的英汉词典，唐小宝背了两次嫌太重，便索性搁置不用，整日放在家里吃灰。
杨慧芳果然没有再动那几本书的心思。多亏了唐小宝的坏脾气，又或者她本人也不觉得我会把自己的准考证和身份证夹在唐小宝的东西里。
确认她走之后，我把门从里面反锁，重新拿出书架上的书。第一本是词典，之后是两本科幻小说；三本书一共将近180mm的厚度，正好是一本B5练习本正置的宽幅。我拿出紧贴在柜架内侧的习题本，把里面夹着的东西放进口袋，再把书本重新归好，趁杨慧芳打电话的时候偷偷溜出了家门。
身上带的钱不多，但好歹够我在网吧里填好志愿，再买一张去往临市的火车站票。自己的名字和P大校名出现在同一页上的感觉实在太过新奇，点下“确认”按钮的那刻，前所未有的不安突然姗姗来迟地击中了我——仿佛有什么巨大的金属飞行物在跑道缓缓盘旋而起，气流被灌进我的胸腔，像是不慎被卷入发动机引擎的惊惶的飞鸟。我插上耳机，机翼破空时引擎发出的巨大响声就稳定而持续地穿透鼓膜，像是还未出生前母亲的心跳声一样令人安心。
得到自己本应得到的东西是不会令人感觉不安的。只有那些太好的、我们潜意识觉得自己不配拥有的东西，像是上天偶然疏忽降下的垂怜，才让人觉得格外不安和惶恐，唯恐迎来一切被收回的那天。
我当然知道这一切远远不是结束：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我了解唐文成夫妇甚至更甚过自己。他们会继续去我的学校，找到我的老师，朋友，那些关系和我好或者不好的同学，用尽各种方法劝我修改志愿；就像杨慧芳虽然口口声声说最痛恨自己父母小时候经常找老师告状，却会对来家访的每一位班主任抱怨我沉默寡言、性格乖僻。
我从没想过要彻底离开他们。唐家和我早就一体同枝，如蛆附骨，就像为了取珠而豢养的蚌，即使囊裹异物的过程再如何痛苦，等到真正取出珍珠的那刻，蚌一定也会立刻跟着死去。
但至少，现在，我只想短暂地喘一口气——只要能躲过志愿填报的最后一天就好。
通过检票口闸机的时候，我的心突然变得格外平静。我曾经坚信养父母规则以外的世界耸立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墙，所以宁愿只做他们同意的事，只做他们希望的事，时刻提醒自己不可越雷池半步——可直到此刻真正站在墙根底下，我才发现面前根本就不是什么钢铁铸就的城堡，而是仅用泥巴和红土砌成的简陋砖石。
……墙的那边到底有什么？闸机门正张开大嘴迎接我。
我迈了过去。
“滴——”
什么都没有。
预想中的苦难，惩罚，纠葛，苦痛，什么都没有。
阳光很好。我看见来来往往拖着行李箱的人，男人，女人，上班族，情侣，还有牵着小孩的父母。小孩抱着一只体型过大的玩具熊，它被拖行的时候，脚上的绒毛就轻轻擦过地板。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一条彩信，发件人是唐小宝。他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给我发过不下二百余条短讯，语气从缓和逐渐变得暴躁；之后一连几十分钟没有动静，我还以为他已经放弃了这种徒劳的努力。
站台信号很差。我点开那张图片，等待它一点点地加载。
最先看到的是床单，天蓝色，印着唐小宝最喜欢的游戏人物，杨慧芳不久前才刚换上的。紧接着是手。指尖，指腹，指根，然后是掌心。
图片一点点显露出来。我继续往下拉，看见横纵交错的掌纹。虎口到掌根初有一道深且粗壮的线，据算命的说，那是福泽深厚、能活很久的意思。
最后，我看到手腕。洁白的，带着还未完全褪去脂肪的小小丰腴。当然，是唐小宝的。以及横亘在手腕间的，那条极细却极鲜明的，血红的线。
黑色的字冰冷地闪烁在屏幕里。
“他们都出去了，只有你能赶回来救我了。哥，你不会丢下我，准备一个人逃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