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血色新娘22(本回完)

食之无味,聊胜于无。

没想到在他心里,神仙二字的分量竟不堪到如此地步。

聊胜于无,这和厌恶还有什么分别。

白澜舟都听怔了:“你如此瞧不上做神仙,当初又为何苦心修炼?凡人修仙可是很辛苦的,你是脑子不好吗,做这种费尽心力却根本不喜欢的事?”

金隐恻被捆仙绳束着两腕,他垂着头,曲腿靠坐在一片卵石上。捆仙绳是仙家法器,他这个阶品的仙官还破不开。见挣扎逃脱无望,金隐恻抬起双手举到众人眼前,愤然昂首道:“诸君看好了,现在可是你们不让我做神仙!山岚君,下官自问对你一向尊崇有加,何以落得如此下场?那李婼是你什么人,几百年过去了现在才来翻旧账,不觉得荒谬么?”

看不出平日里春风暖阳的一个人,一旦狡辩起来,竟也这么巧舌如簧颠倒黑白。好歹此刻一个阵营共同对外,霍无疆见金隐恻突然将炮/火指向不善言辞的白玉休,正义感一冒头,大义凛然地抢白道:“你这些话没道理到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令君,不如让我来说点新鲜的给你听听。何柔,这个名字没忘吧?当初你将她亡魂掳走,想必是抱着让其灰飞烟灭的目的,才将她扔进那处寸草不生的炼狱。可你知道么——她回来了。”

最后一句说得很轻,犹如耳边拂过的低喃。金隐恻浑身一僵,不可置信地抬起双眼:“这不……不可能!那可是恶灵窟,三界第一萧杀地狱,谁能活着从恶灵窟爬出来?连这满天的神佛都所望不及,遑论她一只小小鬼魂?你这臭小子,说谎都不打草稿的吗!”

是。

连满天神佛都谈之色变的地方,谁又能从恶灵窟里活着走出来。

但何柔做到了。

静如鬼宅的前殿里,没人注意到一直沉默不语的白玉休在听到“恶灵窟”三字时,神色突然一凛,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一寸一寸投向与他遥隔数步的一个人。

霍无疆仰头大笑,哈哈道:“那是当然。如果是把令君你扔进去,大概的确爬不出来。可令君关心的点不对,何柔逃出生天本无过错,但她因对前世所受之苦无法看开,在广陵城里大开杀戒,接连屠戮了四名新娘——对,就是令君前几日在广陵听到的那些。百因必有果,若不是令君害她至此,让她心魔缠身一心报复,也不会犯下这等业障。所以金令君,新仇添旧恨,这一笔笔的血账,你也该还了。”

金隐恻大睁着双目一脸惊剎,思绪如一潭被搅混了的泥浆水,理不出头绪,也说不出话来。

原以为一番权宜之计,当着这几人的面,就算今天认下了那些也没什么大不了。不管他们查到什么,那只被自己扔进鬼窟里的鬼魂早已灰飞烟灭,死无对证之下就算是告到天君面前,最多落得一番斥责,大不了罚下界,找一处洞府闭门思过,伤皮不伤骨,总能卷土重来。

可那个女人居然回来了?

原来在广陵城里掀起腥风血雨的……竟然是她!

霍无疆继续道:“事已至此,我看令君也无再隐瞒的必要。当初那三世九名新郎,皆在成亲当日无疾亡故。此九人是你特意所挑,还是随手之选,过后再施法杀人?”

“当然是特地给新娘子挑的。”金隐恻痴痴一笑,眼中泛着诡异的亮光:“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说,怎么世上会有那么多宿命雷同的人,他们真就阳寿浅短,都在新婚燕尔之日莫名一命呜呼?我来告诉你,是的,这世上就是有这么多命数不济的倒霉鬼!你们觉得那三世枉死了那么多人,可对不住,他们没有一条命是我取走的,我手上也一滴血都没沾过,包括她李婼!”

金隐恻笑得几近癫狂,眸中亮光悉数化作滔天的恨意:“她与崔然夫妻恩爱直到离世,可他们命里却连一个孩子都没有。你们觉得是为什么?我今日就告诉你们,是他们不配!他二人命簿里一字一句记录清楚,就是命中无子嗣。为什么?因为连老天都知道他们情义有亏做人有愧!他们可以恩爱缱绻做一双地上的鸳鸯,可也永无继嗣后人,直到孤独老死!这是报应,这是上苍给他们的报应,也是给我金隐恻正名!”

“你是真疯魔了。”霍无疆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就算是因为李婼背叛了你才有的他二人姻缘,老天施以惩罚,让其二人后继无人。既然如此,他们已经得到了报应,你又凭什么再施诡计,陷害李婼三生三世?”

“凭什么?哈哈哈哈哈……你居然问我凭什么?”金隐恻咬着一口银牙瞪过去:“你觉得这点惩罚就够了?不,远远不够。没有后人又怎样,他们不还是享受了一世的欢好?这样的惩罚不过是隔靴搔痒,对于他们,尤其是李婼!我要让她今后的每一次轮回都被姻缘所戏,永不得真爱,更不得幸福!所以我精心为她挑选了那么多般配的新郎,让她每一世都在距离成婚仅一步之遥时梦碎,落个自戕自尽。她自尽关我事吗?我可没有杀她,是她自己太脆弱了。连条狗都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她可以活下去的啊,不是吗?”

疯了。

真的疯了。

白澜舟又气又急,忍不住道:“听不下去了,这太荒唐了……你说你没有对命簿做手脚,那些新郎都是倒霉鬼,你只是顺手牵羊将他们配了姻缘。可李婼的那三个转世,她们的命簿你总动了吧?你都不想想,都给改成什么乱七八糟样子了!”

“我没让她轮回投胎畜生道已经是仁至义尽!”金隐恻声音肃杀得可怕,笑得一脸阴恻恻:“我还特意为她安排了每一世都继续托生在广陵呢……她不是离不得家么?好啊,那就生生世世都别离开了,永远烂死在那儿吧。”

“不。不对。”霍无疆眼梢一转,道:“你是姻缘令,分内职责只为世间男女牵红线,什么时候还有动人命簿的本事了?夸口可没多大意思,令君是不是还有同伙没招?”

金隐恻面容几近扭曲,似笑非笑,似怒非怒,语气佻达地笑道:“一本命簿而已,改上两笔很难么?那个蠢司命,呵,他贵人事多啊,人界数万万生民都仰仗他勾画记录一场命数,忙不过来不是正常?他忙得过来才叫奇怪呢!我趁虚而入也没什么难的,他那个糊涂蛋,只怕到现在都没发现自己的命簿册缺了两页。呵,哈哈哈……”

“——啊!”

殿门外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众人纷纷回头,何柔竟不知何时站在了那儿。

白寒蝉一脸慌张地跑进来:“君、君上,弟子方才没留神,让她——”

想来是何柔在外等得太久,忍不住偷溜进来,正巧把方才那幕对质给看了去,前因后果也就什么都清楚了。

何柔一手扶在门上,五指深入木构纹理,将门框边缘抓出五个窟窿洞。她那张脸已经被大火毁去大半,但依稀可辨原来模样。何况这脸生生世世轮回往复,于金隐恻来说是毕生都不可能忘记的存在,即便伤疤遍布,也当一眼认出。

金隐恻惊闻这一声凄吼,待看清是谁后,脸上瞬间如狂风疾扫,所有的恨意、惧意、惊慌、怨怼皆如滔天江水齐齐冲来。

他扶着廊檐一点一点,慢慢站起了身。

何柔沿着石路一步一步,朝金隐恻走去。

“我们……我做错了什么?”何柔喃喃的,用几乎只金隐恻一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问他:“是她负了你……你去恨她啊!你恨我……恨我们这几人……又为什么?”

金隐恻一言不发地盯着面前的这张脸。

这只阔别了整整一百五十年的亡灵。

他们应该要有仇敌见面的剑拔弩张,否则各自都对不起曾经的自己。

金隐恻抬起唇角,绽开一个如往昔般春风和煦的笑。

他轻声道:“因为你们都是她啊。”

“不是!”何柔嘶声竭力,手捂着双耳凄声控诉:“我们就是我们,我们只是我们!负你的人叫李婼,我是何柔……我是何柔啊!我从来都不是她,我们谁都不是她!”

“对我而言有何分别?”金隐恻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他抬手抚上何柔那烧焦的半边脸,声音极尽温柔疼惜,竟让人有种这本是一对恩爱眷侣的迷幻错觉。

他轻声道:“阿婼,你后悔选了他吗?”

何柔一动不动,声音破碎,如那场残败的桃花雨:“我从前只觉得自己可怜,短短一生,数不尽的屈辱离恨。可今天见了你,哈,原来你比我更可怜……你比我们每一个李婼都可怜!她尚且还有一世是快乐的,哪怕没有子嗣,哪怕所有的恩爱都是拿情义交换——可她尝过甜的滋味了,死也无憾,你呢?”

“我?”金隐恻闷头嗤嗤发笑:“我也无憾啊……世人皆神往的神仙,我做过了;要报的仇要取的命,我都到手了。人生短短数十载,我却多活了两百年,我哪里亏?哈哈哈……我也无憾,我也无憾!”

霍无疆远远望着那二人,某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眼花了,何柔和金隐恻的眼睛里,那些沿着眼眶慢慢涌出的晶亮东西是什么。

姻缘殿里的动静引来值勤的天兵,白寒蝉解释完此间情况,为首的天将一时也为难,上前请示道:“山岚君,这……要不您来拿个主意,否则下官就只能去禀明天君了。”

白玉休目光落向霍无疆,霍无疆懂他意思,道:“方才山岚君将何柔安排在殿外,想来是担心事情尚未弄清,他二人若直接见面,互相都难沉住气,场面只会更加混乱。现在看大家话都说得差不多了,在下局外人不便插手,还请神君一管到底,只求不偏不袒,公正处置。”

人是山岚境带来的,局面也该由山岚境收拾。白玉休吩咐天将回禀天君,返身对何柔道:“若心中疑虑皆已消除,那便领你该领的罚,一切恩怨至今日了结。可有不服?”

服与不服都已无意义,何柔无怨无尤,惨淡地笑了一下:“我已经是个死人,留着这副魂魄修了个虚身,过后也不想再转世投胎。你说你们要罚我,我认。但我都已经这样了,你们还能怎么罚?”

“喂,你该不是想逃脱罪责吧?”白澜舟以为她要翻供,急着抢白道。

“澜舟你别急,她应该不是这个意思。”白寒蝉走向何柔,温声道:“你是魂魄虚身不假,但人界有王法,天族也有天规。你既已不是人,当然不能用王法处置。至于该怎么处罚……”微顿,回身向白玉休:“君上,是否要弟子请天法令过来?”

“谁?天法令?”白澜舟第一个皱眉不快:“可别了吧,他要是来了,光是翻查法典就得半天,我可不想等了。君上,这妖——不对,她是恶灵窟里来的,那就不能叫妖,得叫恶灵才对。君上,不如我们把她带回去处置吧?她既然只剩一个虚身,就将她元神打散,魂魄飞灰湮灭,不就算惩罚了?”

“额,诸位请等一下——”霍无疆迈步上前,有些欲言又止:“元神打散,魂魄飞灰湮灭,这会不会太……也不能说罚得太重。广陵那几个新娘还尸骨未寒,就算一命抵一命也没占便宜。”说到这里,他转身看向何柔,心中有些愧意,缓声道:“我……其实也有责任。当时就该劝住你,见你有复仇的端倪就该一管到底,不该放你出暗夜林。”

“可别。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何柔一脸平静无澜:“你我本就是两条路上的人,托你的福,让我出了那片地狱火海,后面的路自当各管各的。今日我愿意跟他们回去,献出魂魄,从此灰飞烟灭。我不留恋这人世间了,但盼你还能在这世上自在过下去,一直……好像也没什么能嘱咐你的,就平安到老吧。”

一场爱恨,横跨几世,累及几人,最终连个能称得上赢家的人都没有,不知是该哭还是笑。

报信的仙使来传天君御令,姻缘令渎职失格,残害生灵,罪无可恕,着立即格去仙籍,交天法令按天规惩办。至于亡灵何柔,因在南境犯事,可由山岚境带回处置,无需另报。

下颌上的血迹已经干透,鲜红的血痕一路流经脖颈,蜿蜒醒目,衬得一张本该俊逸的脸庞平添了一丝妖冶的破碎。听完谕旨宣判,金隐恻沉默片刻,突然昂首大笑起来,却什么话都没说。

天兵左右两边架着金隐恻离去,待行过何柔身旁,他突然驻足停步,以一种很少出现在他脸上的、透着一股莫名的真诚、亦或是歉疚的目光看向何柔,说了一句好像也不应该出自他口的话。

“要恨就恨我一个,别怨她连累了你们。”

天宫各处依旧沐浴在一片金灿灿的朝霞中,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这里长年累月都是一派恢弘盛景,四方清明,万物如春。霍无疆两手负后走在最前,腿脚轻快,眼睛不时四下打量。白寒蝉将何柔的魂魄收入乾坤袋,白澜舟则是一脸欲语还休,瞅了好几眼前头的霍无疆,最终还是没忍住开口,问:“刚才姻缘令被带走前跟你都说了什么?他还拿了件东西给你,拿的什么?”

霍无疆瞥他一眼,咧嘴道:“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白澜舟最禁不得吊胃口,立马上当,急道:“你只要告诉我,我就把书柜里藏的好吃的分给你,行不行?”

霍无疆听得大笑:“哄小孩的零食你拿来哄我?小澜,你是有多八卦呀,就见不得人家有秘密?”

众人御风下界,白澜舟还是不死心,他刚刚明明看见金隐恻被天兵带走时擦过霍无疆身侧,却突然停下脚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还从衣襟里掏了个东西给他。二人如此神秘鬼祟,实在不同寻常。可他要面子,不想跟这个神棍低声下气,只得瞪对方一眼,准备回头再找机会打听。

深秋的泸沽城外湖水清涟,碧波荡漾,岸两边成排的银杏已步入一年中最华美的时节,黄叶漫漫,仿如一匹匹金色的绸带蜿蜒曼妙,目之所及皆浸染在一片金光灿烂的叶海翻涌中。

霍无疆伸腰打了个哈欠,见身后那师徒三人神情各异,不约而同都在用一种他也看不懂的眼神盯着自己,但又明明各怀鬼胎,谁跟谁想的都不一样。

白澜舟么……呵,一定是还在猜金隐恻到底跟我说了什么。

而白寒蝉……啧,这孩子,心思细腻,估计是在琢磨“此人究竟什么来头,还能不能给一句实话了?”

至于白玉休……嘶……咦,好奇怪,他怎么用那样一种眼神看着我?好像要把我浑身上下全扒光似的——呀,这人该不会有什么偷窥癖的隐疾吧!

后背一阵恶寒爬过,霍无疆狠狠打了个哆嗦,赶紧道:“时辰不早了,那个那个,要不就在这里与诸位告辞吧!山水有相逢,都不送了哈!”

“霍公子——”白寒蝉叫住了他:“你是要回无极观了吗?”

“啊,不然呢?”霍无疆摸着后脑勺冲他笑:“难道换个名字,我就不是无极道长了?哎呀,小寒蝉,如果你们想我了,随时可以去观里找我玩的嘛。不打不相识,今日也算交了个朋友,对吧?”

扪心自问,白寒蝉是觉得这人有趣,说话也有意思,更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他心中好奇,但对霍无疆也打消了之前的敌意顾虑。时辰的确不早了,白寒蝉拱手一礼,返身道:“君上,霍公子要回去了,我们也走吧?”

微凉的秋风吹在耳畔,树叶沙沙的响声像一曲最原始的召歌,提醒晚归的旅人踏上回家的路。

白玉休立在风中,漫天的银杏在他四周如落雨般飘下。他不眨一眼,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前方。

许久,道:“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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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血色新娘22(本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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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流异类
连载中白毒不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