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第二天,温纾在迷迷糊糊中被人戳醒,睁开眼一看,原来是钟柏。

“温纾,起来起来,今天你要陪我去试镜。”

温纾捂着额头回忆,想起来昨天晚上说好的,立马掀开被子坐起来,麻利地下床洗漱。

钟柏是杭州人,杭州钟灵毓秀,繁华富庶,养出的人也纤丽典雅。钟柏高高瘦瘦,肤清神奕,长相非常讨喜,今天为了试镜,捯饬得更是清俊倜傥,穿得也非常讲究。温纾刷牙瞅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眼,觉得脑门上翘的那一撮头发实在是非常有型。他还是T恤配短裤,走在钟柏身后觉得他俩很像一对主仆。

路过食堂,温纾进去买了两个包子,钟柏什么都没买。

“你肚子不饿啊?”

钟柏摇摇头。

温纾看出来了,他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其实非常紧张,不过也是,面试陆文希的选角,别说还没毕业的表演系学生,就算是已经成名的大腕也不敢打包票一定能令这位导演满意。

他也没多说什么,给自己和对方都买了杯豆浆,递过去的时候说:“压压惊。”钟柏勉强笑了笑,喝了一口后一直提在手里。

温纾吃完包子,把塑料袋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吸了口豆浆,慢悠悠地说:“你待会去试镜,放松点,陆文希喜欢演戏有灵气的演员,你得让他觉得你举重若轻,还有,千万别炫技。”陆文希属于比较恃才傲物的那种人,他天赋也确实凸出,摄影系出身一点没耽误他导戏横扫各大奖项。同类相吸,他欣赏的往往也是天才型演员,譬如被称为“荧幕精灵”的何曼琳,就是他的心头好;对立面则是例如章珑这种天赋不是顶尖,但是后天足够努力,用汗水弥补天分不足的演员。陆文希比现在更年轻一些的时候还评价章珑演戏是“拿一根绣花针都要摆出举重运动员的姿态”,要知道人家那时候三大华语电影奖最佳女主角奖在手,还在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上封后了,温纾身为他的粉都觉得这话说得有失公允。不过后来他拍《玫瑰的秘密》又邀请了章珑当女主,打脸啪啪的,粉黑皆引为笑谈。

陆文希导演的每部电影温纾都看过十遍以上,对他的习惯以及好恶如数家珍,这些他平日在寝室和陈皓高谈阔论的时候也提过,眼下汇总讲一遍,钟柏听得很认真,不断点头表示记住了。他一直觉得温纾很有当导演的资质,说话有条不紊,思路清晰,温和却有力,有镇定人心的功效,他有些惴惴的情绪逐渐被对方潺潺流泉似的嗓音抚平。他见过温纾拍摄作业时的现场,学生拍摄电影工程没有大导工作时那么浩大,但几十个人的场面也足够令人头疼,温纾则是混乱中的定海神针,维持局面的稳定。

在一人侃侃而谈一人虚心倾听的配合中,两人来到B楼,试镜就在这进行。

走廊里站了不少外貌标致的男生,彼此间并没有什么交谈,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阅读台词或是沉默思考,应该是在想进入试镜室后如何表现才能赢得剧组老师的认可。

来试镜的人多得有些出乎温纾的意料,陆文希的名头是够响亮,可是这部电影是同性题材,他觉得这个题材就会让不少人望而却步,没想到大家都挺有勇气的。

他拍拍钟柏的肩膀,小声说:“陆文希偏心长得好看的男生,你演技也很棒,机会挺大的。”电影学院从不缺外形出众的男生,钟柏仍是其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小部分,虽说人不能光看外表,更要看心灵,可是在演艺圈,这话就不太符合行情了,外貌不行会打消大部分观众探索你内在美的**。

钟柏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说话,抿了抿嘴角,脸色没什么变化。

试镜室的门打开,穿着白色短衬衫的男生从里面走出,大多数人都抬头,集中在他身上的视线有的好奇、有的紧张、有的钦佩——大概是因为他泰然自若的神态。他的表情平淡得刚刚不是接受了一位知名导演的考量,仅仅是参加了一场新学期伊始的答辩。

一位工作人员照着名单喊出接下来试镜者的名字,立刻有人站出来应声,被大伙目送入试镜室。

温纾问:“什么时候轮到你?”

“九点半。”

温纾看了眼表,还不到九点,看了看附近的教室,拉着钟柏说:“先坐会吧,我也可以帮你对对词。”

空教室里零零散散坐着几个人,专注的模样一看就知道也是来试镜的。

剧组给出的试镜剧本钟柏之前给他看过,自己研究的时候留下不少记号和批注,可见下了很深的功夫。

温纾轻柔开口,带一点慵懒和玩笑:“你在看什么?”

“云。”钟柏淡淡说完,用余光瞥他,又慢慢收回去。这一幕本该是两个男主躺在高粱地里闲聊,但条件有限,他俩也不可能真的躺在地上聊天,就这么凑合了。

温纾轻轻一笑:“云有什么好看的?”

“自在——你看它们,一会变成鹰,一会变成马,一会……又变得像个汽车,简直是孙悟空。我要是也能像它们一样随心所欲,就变出一双翅膀,飞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钟柏说台词的时候并没有看温纾,没有发现他飞快地皱了一下眉,有打断自己的想法。

温纾犹豫了几秒还是没有这样做,左手食指紧紧贴着桌面,继续念接下来的台词。

他们大概用了三分十几秒结束了这轮对词,钟柏问:“怎么样?”

温纾盯着他说:“他们是在闲聊,还是躺在高粱地里,氛围应该是轻松而散漫的,想到什么说什么,方澄近乎呓语,他不会考虑台词足不足够流畅或者别人看到这一幕会怎么想。”他的指尖划过纸上的几行字,“你这分析得很准确啊。你还是太紧张了。”

钟柏捂着脸瓮声道:“道理我都懂……”

温纾想了想,劝道:“陆文希又不是洪水猛兽,还能吃了你吗?而且他这人挺好的,你别看有些媒体写他不苟言笑还毒毒舌犀利,有的是故意那么写博人眼球,新人演员接受采访都说他蛮和蔼的。演员和角色之间是有缘分的,该你的总会是你的……”他本来还想说后半句,可是看钟柏的状态,还是半点不吉利的字眼都别提为好,“你连这都紧张,还当个毛线的演员?平时不挺好的吗。”

钟柏揉了揉脸,坚定道:“再来。”

温纾又陪着他过了一遍,钟柏大概把话听进去了,状态松弛许多,不再像一把紧绷的弓,台词说得更为自然。

两人又对了两遍,钟柏对度的拿捏越来越精准,如羚羊挂角,了无痕迹。他还想再对一次,温纾说:“可以了,你最好的状态应该等会表现给他们看。”钟柏心想也是,免得这回鼓足的气都衰竭了。

两人沉默地等了片刻,走廊里有人喊:“钟柏?钟柏来了吗?”

“来了来了!”钟柏忙答应,快步走出教室。

温纾闲着没事,趴在桌上浏览知乎,被推送了“演员拍床戏是一种怎样的体验”这个问题,看着五花八门的答案笑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时间,发现都快过去十分钟了,钟柏还没出来,心里一琢磨——这是……有戏啊!他收好钟柏没带进去的剧本,踱到走廊等候。

钟柏走出试镜室,温纾看出,他虽然尽力保持冷静,但一股喜悦劲还是没能完全憋住,眉梢都扬了一些。

快走到大厅门口温纾才问:“挺好吧?”

钟柏斟酌了一下:“我感觉……陆导还比较满意,他还让我演了另外一段,又问了我一些关于角色的看法。依你看……有戏吗?”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身边的“陆文希十级学者”。

温纾笑了:“那说明有戏。”

钟柏这几天忙着准备试镜,还有回去赶理论作业,温纾则想去图书馆看书,两人在岔道分手。

温纾在图书馆窝了一上午,直到肚子开始抗议才意识到饭点到了,合上书去最近的食堂吃饭。

到了夏天,尤其是中午,人的食欲大减,吃了三年食堂,“今天到底该吃什么”变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温纾逛了几个档口,都没什么兴趣,一不留神撞上迎面而来的人,各退一步后两人同时说:“对不起。”

“是你?”对面戴着墨镜的男人似乎有点意外。

温纾眨了眨眼,突然发现对方是陆文希,惊喜谈不上,尴尬也谈不上地问候:“陆导好啊。您也来食堂吃饭呢?”

到了食堂,陆文希也没什么大导的架子,十分接地气:“是啊,听说你们学校食堂物美价廉,我也来尝尝。你推荐下呗。”

温纾脸上绽放出“您要说这个我可就擅长了”的光彩,一连说了五六个,听得陆文希抬手打断他,简明扼要地问:“你吃什么?”

温纾挠了挠头,迟疑了一下:“我还没想好……”他眼睛突然一亮:“您吃烧鹅吗?二楼有一家烧鹅饭,我也好久没吃了。”

陆文希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行,听你的。”

两人乘电梯上了二楼,温纾引陆文希到卖烧鹅饭的档口排队。正是饭点,档口排着九曲黄河队,温纾早就习惯了,陆文希脱离学生生涯十几年,吃饭这种小事不用他说助理都会安排妥当,今天难得心血来潮想体验往昔峥嵘岁月,一看熟悉的长队眼前一黑。他想掏手机查看消息,一摸口袋,手机可能落在试镜室了,再翻其他地方,一分钱也没有。

温纾试探着问:“陆导,您是……没带手机吗?”

陆文希没点头也没摇头,但沉默的姿态显然是间接承认了。

温纾笑道:“没事,我请您。”

陆文希说:“你很大方嘛。”

温纾说:“今天不请你吃这顿饭,我怕自己会后悔一辈子。”

陆文希一怔,哑然失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雷骁初见裴云时请他喝酒,说:“今天不请你喝这杯酒,我怕自己会后悔一辈子。”

米饭颗粒分明,清香四溢,烧鹅外皮酥脆,肉质鲜嫩,配菜是番茄炒鸡蛋和土豆丝,外加一勺浓郁的卤汁,陆文希尝了一口道:“嗯,你们学校俊男靓女多,饭菜也香。”

温纾也没整明白这其中有什么联系,又去买了两杯少冰的奶茶,一人一杯。陆文希念叨着:“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插吸管的动作还是很利索的。温纾见他吸了口奶茶,很受用的样子,不禁在心中暗笑。

陆文希问:“《桃花源》你看过几遍啊?”

温纾喝了口奶茶,仰头想了想:“至少四十遍以上。”

陆文希差点被呛到,抽了张纸擦了擦嘴:“我自己都没看这么多遍。”

温纾笑了笑:“嘿嘿,喜欢嘛。”心里想的是:我每看一次都想把你暴一顿。

“就看过《桃花源》?”

“你每一部电影我都看过……包括你演的。”陆文希是摄影系毕业的,可这不妨碍他能导还能演,给自己老朋友跨刀一不留神还荣获了香港施银河最佳男配角,也是桩趣闻,

陆文希显然有些意外,扬眉道:“哎哟,没想到……这还是……这是不是就是你们年轻人平时说的‘真爱粉’?”

温纾有点惊讶:“您还懂‘真爱粉’这些概念啊?”

陆文希的白眼翻得隔着墨镜都能看清:“怎么?老家伙们就不能与时俱进、向年轻人们学习?我很开明的好吗,活到老,学到老。”紧接着又露出嘚瑟的笑容,夹起一块烧鹅肉道:“我回去得发条朋友圈炫耀炫耀。”

温纾哭笑不得,心想你拿奖拿到手软,还在乎这个啊?可是又觉得这个乍看上去一本正经的老头子私底下挺可爱的,比他在新闻杂志中了解的还可爱。

“更喜欢雷骁还是裴云呐?”

这个问题很常见,温纾搁下筷子认真地回答:“我都很喜欢,两个好少年,但是私心说,我更喜欢雷骁。”

“为什么?”

“雷骁太美好了,美好事物的毁灭更具有悲剧性,也使裴云的愤怒与复仇更有说服力。我是裴云,我也愿意和他交朋友。”温纾有点激动,“两个演员真是挑绝了。”

陆文希沉吟着微微点头,微笑道:“喜欢他们俩?”

温纾点点头。

陆文希道:“咱们打个商量行不行,你来试镜,我想办法让你见见他们?”

这么诱人的条件摆在面前,温纾差点就被冲昏头脑答应了,意识到陷阱之后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我还以为您早就忘了这茬,原来是在这等着。”他坦诚道:“陆导,我真的不是诓您,平时排练还好,但是一到镜头前,我就发怵。您要是招个助理啥的,我早慌不迭地去应聘了,这个……真不成。”

陆文希微微蹙眉:“你为什么那么排斥成为焦点?”

温纾淡淡反问:“您演戏也很好,为什么更享受做导演呢?”

陆文希宽和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问他对自己其他一些作品的看法。

温纾暗暗松了口气,前辈不愧是前辈,话题被自己聊到死角了还能当没事人一样过渡。不谈当演员的事,温纾泰然洒脱许多,谈起来头头是道。在陆文希看来,有些观点理念还带着尚在象牙塔之内的学生的肤浅和幼稚,但大部分还是精确独到的,他很少有机会能与一个专业学生面对面地坦诚交流,功成名就之后,他获得的一些评价都是经过包装策划的,正面也好,负面也好,都隐藏着某些目的性。

“我有点好奇你给我写影评会是什么样。”盘子里只剩少量的饭菜,陆文希用筷子刮了刮,聚拢,一口气吃完。温纾知道他年轻时候被发配到偏远的制片厂,挨过饿,对粮食极为爱惜,见他吃得那么香,本来已经有些饱意,还是响应了光盘政策。

“我写过不少,您可能看过。”前年《暗流》上映时他在豆瓣上写过一篇影评,被顶到前几名,陆文希可能真的看过。

陆文希起身道:“那我回去得翻翻了。”两人把餐具放到回收处,温纾本想回图书馆,陆文希问他:“你才吃了饭,不该走走?”

温纾心里嘀咕:这大太阳的,您够耐热啊。他还是很珍惜能和陆文希交流的机会的,陪他边走边聊。陆文希名气大,在学校里无论和谁提他的名字对方都能说出几部电影名,但关注导演本人的人并不多,而且墨镜一戴,一般人也认不出来,校园里来来去去的学生都不会想到方才和自己擦肩而过的是他。温纾的注意力全在陆文希身上,也没太在意路线,他往哪走就跟着往哪走,回过神来突然发觉已经走到了B楼门口。

温纾瞪大了眼睛,脚底抹油想溜,陆文希拉住他肩膀,心平气和地说:“来都来了。”

中国四大名句能流传甚广、代代相传,是有道理的。一听这话,温纾觉得自己的生无可恋立刻x100。

姜还是老的辣,这曲线救国的手段温纾自问学不来。凡事事不过三,陆文希何等声名,能这样迂回地劝他姿态放得够低了,再拒绝也实在说不过去,温纾硬着头皮道:“您……也别抱太大希望,我的表演水平一般般。”

“周校长说你表演课分数全系最高。”

温纾有点头疼。

中午的时间留给工作人员休息,下午的试镜从两点开始,走廊里空荡荡的,学生们都去吃饭了。

陆文希关上试镜室的门,让助理把空调打开,从纸堆中翻出剧本递过去,温纾要摇头:“不用,台词我基本上记得。”见陆文希目光疑惑,他解释道:“我室友也来试镜了,我帮他对过词。”

“噢,你室友谁?”

温纾犹豫了一下,想着这应该不算走后门,才说:“钟柏。”

陆文希“诶”了一声,点头道:“这个我有印象,表现不错。”

温纾趁机说好话:“他挺有天赋的,高中就参演过一部电视剧……”

陆文希的目光射过来,颇为严肃,温纾不敢做声,他却又展颜一笑:“想趁机说好话啊?我先看看你的表现。”

试镜室里横着张沙发,权当高粱地,温纾躺上去,陆文希则掇了把椅子坐在旁边,缓缓念出第一句台词。

“云。”不比其他竞争者,温纾没有非赢得这个角色不可的野心,因此平和淡定得多。他枕着胳膊,望着天花板,虽然那里光秃秃什么都没有,但他仿佛是真的在穷极无聊地看云,眼里又有依稀的歆羡。

“云有什么好看的?”

“自在——你看它们……”温纾伸出手,缓缓勾勒出并不存在的云朵的形状。演员就是这样,当你逐渐浸入一个角色时,不用导演提醒,你也冥冥之中能感觉到ta是怎么想的,ta会怎么做。不是他作为一个旁观者审视钟柏的演绎时那种冷静客观,还存在距离的评判,而是真真切切代入他的视角思考。温纾觉得方澄的灵魂似乎在占据自己的身体,他在虚无之中感受到一丝惶惑,台词可能说错了几个字,但并没有人打断他,两个人流畅地对完了整段台词。

耳边静了很久才重新涌入尘世的喧嚣,温纾缓缓坐起来,双肘支在膝盖上弯腰坐着。从人物身上剥离进入现实世界总会有那么一刹那的空虚感,像气球结口解开,气体“咝咝”漏光了。

陆文希沉默片刻,问:“你刚才为什么会露出那种表情?”

温纾一愣:“哪种?”

“有点忧郁、彷徨,很快又恢复如初。”

温纾挠了挠头:“我是觉得……那种情况下,人当然要学会苦中作乐,但是生活中的不幸不是真的可以完全假装不存在的,大部分时间我们会努力忽视它们,可是某些时刻它们会像幽灵一样忽然从内心深处跳出来,我们再次击溃它们,循环往复。”

陆文希问:“你看过原著吗?”

“看过,我记得原著挺早的吧?”

“喜欢吗?”

“呃……”温纾诚实地回答,“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它是很优秀的作品,但是不太符合……符合我的兴趣,太悲凉了,我就看过一遍。”

“行,”陆文希露出一丝笑,“辛苦你了。你觉得你表现得怎么样?”

温纾舔了舔嘴唇笑道:“一般吧,平庸。”这是真心话。

陆文希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回去等消息吧。”

温纾如释重负地告辞离开,走出大门口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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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戏
连载中齐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