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为着冲喜,加之新郎倌本尊,还病重在床上昏迷不醒,经不得挪动吵闹,所以许家也是将新房,直接设在了与病房一墙之隔的外梢间屋里,而且进了新房后,撒帐、闹新房、喝合卺酒这一套流程也只匆匆走了个形式。
等喜娘剪了缕姜小渔的头发,走到里间屋里,跟许展文铺散在病床上的长发束到在一起,做完结发同心,许夫人便遣散了众人,将依旧盖着红盖头的姜小渔,从喜床上扶起来,牵着人走进里屋,把她带到许展文的病床前,让她沿着床沿坐了,然后回身,让翡翠端了早是准备好的冲喜茶来,接过手递给姜小渔,示意姜小渔喝。
……除了喝冲喜茶,还要含祛崇符,坐床捧一夜凝神灯……
这一套流程,每一步该怎么做,姜小渔在家里上花轿前,便被叮呤嘱咐了数遍,早是记得烂熟于胸,因此,一看到许夫人的手端着茶递到了盖头下,她便忙抬手接过茶盏,一口喝了,然后将茶碗还给了许夫人,跟着是含祛崇符,捧凝神灯……
等一切弄好,许夫人低垂下头,看着盖着盖头,捧着凝神灯,端端正正绷直了身子,坐在床沿上的姜小渔,眼眶止不住一红,她忍了忍,才忍下喉间的哽咽,让自己平静的开了口,道:
“好孩子,今夜辛苦你了!婆子们都在外头,回头你若有什么需要,只轻轻出个声就是……”
姜小渔点头,许夫人又将要注意的一应事项交待了一遍,眼见到了高僧测算的时辰,除冲喜的新人外,多余的人着实不能再呆在新房里了,许夫人这才揪着心,领着翡翠珊瑚,去了后头上房。
待得她们三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病房屋内,瞬间就安静了下来,一时间,甚至静到让人有点头皮发麻,姜小渔静静的坐了半晌,发现屋里屋外廊前屋后,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和屋内火烛细细燃烧的微弱声响,再听不到半点其余的声音,登时忍不住心里一慌:
许展文呢?!!
他的呼吸呢?!!
他没呼吸了吗!!!!
思及此,姜小渔再坐不住,身子一动,整个人侧过身顶着盖头,往床里倾了倾,绣着百年好合的红盖头随着她的动作一荡,摇漾着在半空中,划出了道绻缱的波纹,随着波纹流过,本就无法盖得牢固的红盖头,从珠冠上飘落下来,坠到了床间的锦被上,同时,许展文陷在枕中泛着青气的脸,也瞬间一下子,撞进了姜小渔豁然没了遮挡的眼中。
病了大半月,又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了数日,水米未尽,许展文人早是熬得都没了形,他遮掩在锦被下的身体,又干又瘪,薄得只像了一张纸片,露在枕上的脸,更是颧骨高高凸起,脸颊深深凹陷,配上干裂了嘴唇和一片青黑的眼眶,整个人看着三分还像人,七分到像是鬼了。
这个样子的许展文,姜小渔和记忆中,温和俊美的少年,差别实在太大,简直完全已经变成了两个人。姜小渔乍然顿见,也是吓得愣住了,她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抖索着伸出手指,去试许展文的鼻息。
幸而许展文的呼吸,尽管已经弱到几乎让人听不到,但还是在的。
姜小渔颤抖的手指才抵到他的鼻尖前,就感受到他虽然微弱之极,但却依旧断断续续存在的气息,绷紧的肩背瞬间放松下来,姜小渔大大的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
还活着。
没有死。
没有死!
太好了!太好了!
喘息着慢慢缩回手,慌如鼓点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姜小渔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个背上出了层冷汗。
寒沁沁的汗水,冰凉粘腻的贴在背上,叫人难受之极,不过姜小渔一时间,也是顾不上身上的难受了,毕竟盖头掉了,视线没了遮蔽,放心下来了的她,再忍不住好奇心,已移着视线,开始打量起了自个所处的空间环境。
在被送进新房来之前,为了不让姜小渔真的两眼一摸瞎,扶她的全福娘子早是悄悄跟她仔细说过,为了方便从事,新房是直接同病房设在一处的,而所谓的病房,就是许展文自满八岁后就一直独住的前院书房--进思堂。
进思堂是许府前院西路最大的一座院落,前后四进到底五层,整个院落,不仅修得疏朗阔大,位置更是万分便利讨巧,院落的前两进在前院,后两进却在后宅。
所以当初给许展文挑院子时,许夫人便特意挑了进思堂,一来是方便她从后头往前面来看儿子,二来也是想着,许展文若住了进思堂,待长大后成亲,便也不用再搬院子了,以进思堂的格局布置,赶好能做为个最为便利的院舍,给大儿子和大儿媳妇做新房,到时候在临着夹道的一侧再另开一门,整个院子便既与主宅相融,又相对独立了。许展文自厢的交友应酬往来方便不说,就是新婚夫妻的两人也能住得近,两人一住前院书房,一住后院正房,中间只有道垂花门相隔,既合规矩又不出格,让人无论如何也挑不出毛病来。
因此假若许展文不生这场病,眼下他成亲,新房便该正正经经是在进思堂后头的上房,而不是在前院书房了。
不过就算只是前院书房,也很大很富丽就是了,毕竟是许展文一住多年的屋子,两厢四下耳房不仅琴房画室一应俱全,就连正屋也是面阔五间前后还连着卷棚抱厦的高梁大屋,跟后院正房比起来,不过仅仅是少了间耳房的罢了。许展文是读书君子,素爱淡雅,因此整个书房因他的喜好,布置陈设得原本万分简洁高雅,可眼下做了新房,屋内但凡能叫人看得见的地方,便都挂了红。
招摇的红,不仅铺天盖地,亦将原本淡雅的陈设,映衬得热闹而富丽堂皇,可惜,这种热闹富丽,只是一种假象,人身处其间,呆得久了,便能察觉许多细微处布置的仓促,和隐藏在热闹喜庆表相之下的隐隐悲凉。
姜小渔移着视线,将屋里屋外认真打量了一遍后,登时只将目光转回床上,开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看起了床上的许展文。
许展文自然是长得好看的,虽然病来瘦脱得没了人形,但毕竟底子还在,因着屋里没有外人,姜小渔便只大胆的将眼神落在许展文的脸上身子上,来来回回的流连往返。
姜小渔一边看,一边觉得惊奇,概因许展文的变化,真的太大了,不仅是生病的原因,而是许展文整个人都长开了也长变了,曾经只是浓黑的眉,多了两道锋折,一斜一勾,凌厉而锋锐,没了少年时的清润。
鼻梁也高了,高高撑着的鼻梁骨,像片山峦,将脸型衬得轮廓分明,至于嘴唇,变化更大,姜小渔一直清清楚的记得,先前许展文的唇是很薄的,唇色也偏淡,给人感觉很文秀,而眼下,文秀是没了,曾经不明显的唇锋如折,将两片唇勾勒得如同薄刃,叫人看着,就有些害怕,想退避三舍。
怎么就长成了这个样子呢?!
姜小渔惊奇着忍不住小声在心里嘀咕自语。
又长又直的。
里里外外也都完全变了一个人。
都说女大十八变,原来男人要变起来,也一样厉害得很。
只是许展文的样子虽然完全变了,但整体骨子里给姜小渔的那种气质感觉,却又和记忆里一样,姜小渔也形容不出来那种微妙的体感,只是自言自语完后,看着身陷在锦被中呼吸微弱的许展文,心底里打从深处,涌出了股淡淡的细微的愉悦。
这种愉悦,姜小渔就很熟悉了,因为这些年来,但凡只要想到许展文,她就能体会到这种愉悦的开心,只是熟悉的心情,在陌生的环境里对着当事人生发,似乎瞬间就多了丝让人坐立难安的羞惭,姜小渔一时间,也是不敢再看许展文的脸了,只闪躲着想移开目光,可巴掌大的床上方寸地,躲又躲到哪里去呢?!
是以姜小渔目光飘来飘去,最后,也只是从许展文的脸上,移到了他放在锦被上的手上。
许展文的手自然也是好看的,毕竟是读书人的手,白晳纤长,劲瘦有力,虽然平日里虽然除了写字画画以外,许展文就没干过一点重活,但手上的力气和劲骨是有的,毕竟天天悬腕练字挥毫沷墨也是力气活儿,而且要费的力气,也真不比下田插秧除草挑水干农活少到哪里去。
可一病月余,许展文曾经充满了力量的手,自是早成了枯爪,白晳纤长虽还在,活力和力量却是没有了,只透着一种衰败的死气,好似下一秒就要凋零枯萎。
面对这样渗人的手,别说是姜小渔,就是许夫人自己,都没法昧着良心说出能看两个字,但姜小渔并不觉得害怕,她的目光一落到许展文的手上,原本还羞赧的心情,瞬间没了,整个人只刹那间变得非常难过。
毕竟许展文浑身上下,若说有什么地方,是姜小渔最熟悉又记忆最深刻的,那真是莫过于他的一双手了。
许展文的一双手,先后救过姜小渔两次,搂过她的腰,抓过她的肩膀,给她拧过衣裳,也给她递过给伞,那曾经传递出的让人安心温暖的力量,不仅深深的留在姜小渔的记忆里,更甚出现在过姜小渔的梦里,是一种永远也不会褪色的记忆刻痕。
姜小渔曾经以为,不管隔多少年,不管许展文再怎么变,她都能凭借许展文的一双手,把他认出来,然而眼下,此时此刻,看着许展文软绵无力的瘫在锦被上的双手,姜小渔促然发现,别说是认出来,她甚至根本都没法将其往许展文身上联系。
这怎么可能是那双曾经那样有力的手呢?!
怎么可能呢?!
一念起一念灭,刹那间,一股巨大的悲伤瞬间击中了姜小渔,让她后知后觉的终于认清了一个现实:那就是许展文真的病得快死了,说不定就是当下这一刻,这一秒,他就会停止呼吸。
不,不要。
不要停止,不要凋零,也不要枯萎。
一定要醒过来,一定要醒过来。
求求你,一定要醒过来。
醒过来……以后考状元、当大官、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眼泪不知什么时候,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姜小渔却没有感觉,她只捧着凝神灯,伏下身攥紧了许展文嬴弱的手,无声的哭,无声的祈求。
空旷寂静的房间,安静得落针可闻,除了姜小渔细细的呜咽抽泣声,再没有一丝别的声响,不知不觉中,不知过了多久,哭着的姜小渔猛然感觉到掌心被什么东西勾拉了一下。
因为情绪的惯性太大,姜小渔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等回过味来想到自己手里握着的是什么,姜小渔顿时蹭一下坐直了身子:
……刚刚,是不是,是不是……
姜小渔有些不敢相信的用力眨了两下眼,生怕刚刚的那一下感触,是她的幻觉,不过下一秒,她就知道不是幻觉了,因为尚被她紧握着的许展文的手,又动了一下。
这次是活生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发生,姜小渔瞬间屏住了呼吸,瞪圆了两只哭红的眼,眨也不敢眨的看着深陷在枕被中的许展文,看着他眼睫毛先是抖了抖,随即眼皮缓缓掀起,然后睁开眼……醒了过来。
醒了!醒了!
人醒了应该做什么?!
对!
叫人!叫人!!
眼蒙脑蒙的姜小渔,早是忘了许夫人‘有需要轻轻出个声’的交待,瞬间放开许展文的手,从床上跳起来,同手同脚的往门外奔着出去叫人,她砰咚一声推开门,只把守在屋外台阶的下婆子们都吓了一跳:
“他,他,醒了!!”
什么!!!
众婆子们闻言瞬间惊了,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只忙奔进屋确认查看,结果一进屋,果然,只见昏迷了数日的许展文真的醒了,正睁着眼躺在床上,目光没有焦距的看着床顶。
众婆子中有一吴姓嬷嬷,乃是许展文的奶娘,这些日子以来,除却许夫人许老爷外,要数她最焦心许展文的病,见得床上许展文的样子,她顿时脚跟一软,再站立不住,软倒着跌跪到地上,喜极而泣的拍腿捶胸大哭出声:
“我的哥儿嘞,我的哥儿啊!你可终于醒了!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老天爷啊,你们终于显灵了!”
这一声哭,简直如沸水入油锅,一下子搅动了沉闷寂静的夜色。
许宅四下,无数灯笼火烛,瞬间齐刷刷亮了起来,守在前院厅里的许老爷,和在后头上房西厢屋里,正跪在菩萨前念佛的许夫人,闻听到动静,登时带着丫环婆子和管事家人,匆匆赶了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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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