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着破烂黑麻衫，拄着藤扙的老者走进殿里。他双目蒙着黑布，显然已经瞎了，颤颤巍巍的样子，比寻常老人还要惨淡几分。然而这位负责看守孕育了幻君的“梵墟”古战场的“墟主”，在幻君人马中是格外有威望。
他回身向殿外招手，“请青君进殿。”
话音落下，一个外表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面色凝重，步履端方地走进殿内。他一身油光水滑的青蓝色丝绸褂子，腰侧配着把玉色宝剑，颈上还套着镶红翡的长命锁，活像人间富养出来的小公子。
他进了殿，先向盛霄拱了拱手，“盛护法。”
“许久未见，可惜你姐姐不在。”盛霄笑道。面前便是庄守青，翡越虹认的义弟。她自己照顾了一百年，后三百年即使她不在，其余妖魔也护着他。这小子确实机灵，看他坐在西侧，都直接叫他护法了。
“玄护法已去找了，家姊一定会没事的。”
庄守青沉着地应了句，然后笑容微敛，向魔君的人马拱手，“诸位，如今两方势力相当，恐怕难以决断出谁做魔君。不过，我欲先讲明几个道理。”
“黄口小儿！修为杀鸡都不够，真以为你认幻君作姐姐，就能对我们呼来喝去？”魔君人马中，一个魔使怒道。
“怎么，他的意见就是我们的意见，难道我们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么？”墟主定厄一杵拐杖，冷嗤道。
金煞眼睛一眯，他算是看出来了。虽然幻君的人马千奇百怪且大多不谙权术，但各安其位，没有一只妖魔冗余。最重要的是他们口径极为统一，这一点魔君也未能做到。
他朗声道：“好，那我们就听一听青君的‘道理’！”
庄守青把因为紧张而止不住发抖的手背在身后，神情从容地看向东边的妖魔们，“第一条道理。这魔君的位置要不然是你们坐，要不然就是我们坐。如果是我们坐，那就一定是归我，诸位可同意？”
他看向西侧，盛霄等妖魔默认或是点头，于是他又转身面向东侧，“不知诸位魔君将领，你们打算选谁来坐？我听闻魔君为避免座下魔使互相争斗，除了定下盛护法为首以外，并未列出其余魔使先后。如若你们要为为此打上三天三夜，打伤了或是打死了，妖魔界必将元气大伤，无力防备所谓正道。”
“这……”东侧妖魔面面相觑，确实无法反驳。
“第二条道理，”庄守青余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众妖魔的面色，见他们被说动，心中稍微有了些底，“自然是我们妖魔的铁律，实力为尊。若非凌雪黄雀在后，幻君如今早已稳居魔君之位。诸位在正道之中都有探子，应当清楚幻君仅是被镇压而未死，归来指日可待。而魔君在殿前一战便濒死，盛护法也言明，媚君虽偷偷带走了魔君，致其失踪，但当时魔君应当早已是具尸体了。”
“哼，嘴这么臭，元神魂魄未散，你怎么知道我们魔君如何？！”一个魔使虽然知晓幻君的手段，但还是奋力嚷道。殿中的妖魔顿时哗然，吵闹不堪。
盛霄把扇子合拢往茶几上一拍，“都给我闭嘴，吵得我头都大了！”
殿中这才安静下来。
庄守青面色不变，走回西侧，站在盛霄旁边，“好，既然诸位觉得我说的不对，那不妨想想一月余前，正道之首凌雪仙尊前来掳走我姐姐时，他说过什么？我等应当‘空置魔尊之位’。”
“他这句话，为的就是让我们妖魔一直是一盘散沙，不成威胁。若是此时有谁坐上了魔君的位置，便立即成了他的活靶子。凌雪的修为深不可测，在场的诸位不少被他所伤，应当知道我这话的真假。”
“诸位想当魔君，无非就是想要金银财宝，再统领妖魔界，如何对抗这些正道狗贼恐怕不在考虑之中。要我说，这魔君的位置已经是烫手山芋，谁坐都得掂量下自己的命够不够硬！”
这话切中要害。东侧也好，西侧也好，想坐这魔君之位的妖魔莫不是为了好处而去。若是坐上去后，不仅要收拾大战后的烂摊子，还要和那劳什子吓人的凌雪仙尊打，他们是万万不愿意的。
金煞站起身来，“你小子确实有几分口才。好，既如此，这魔君你要当便当，我金煞不管了！不过，我不可能让你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从今日起，我不认魔君的旗号，谁都不能使唤老子！”说罢，他大摇大摆地走出殿外，一些同样修为不错，不愿意再卖命的妖魔也跟了上去。
盛霄眯起眼睛，伸出扇子挡下庄守青，后者正欲上前劝阻。他低声道：“敢单打独斗的是少数，况且这些家伙留着也是变数，不要白费劲。”
“可是……”庄守青有些急。连续失去魔君和幻君，如今的妖魔界哪里还能放走任何一个好手？
盛霄一展扇子遮住脸，传音给他，“只要你姐姐还活着，就不可能放任正道来打妖魔界。不过你刚才用凌雪的话吓他们，做得不错。”
定厄知道这小子虽然机灵，但毕竟年纪太小，容易举棋不定，便直接上前行礼，大声道：“恭迎魔君，魔君神功盖世，威震四方，万寿无疆。”
随即，盛霄、胡蛮子等妖魔也陆陆续续站起身来，洪亮的口号响彻皇天殿，“魔君神功盖世，威震四方，万寿无疆！”
定厄看少年愣住，低声道：“快去！”
就这样，庄守青从救场的紧迫中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真做了魔君了。坐上殿中主位的雕刻着妖魔鬼怪的黑曜石宝座，看向阶下万千叩拜的妖魔，这似乎确实也是他想要的，可是他心中第一时间想起，或者说一直没有消失的，还是翡越虹的身影。
四百余年前，玉川沿岸，庄府。
庄府一壶“醉红尘”行销两岸，酒楼客栈也是开遍天下，可谓是富得流油，给小儿子摆的化形宴已经摆了五天，都不见收拾的迹象。是夜，鞭炮不知停歇地放着，火红的鞭炮皮子散了朱门前一地，青烟袅袅，红亮的灯笼相映成趣。
庄氏世代经商，在妖魔界中广有人脉，就算是玉川的另一边，也多少认识些朋友。宾客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每天都要吃吃喝喝到丑时才能通通醉倒在席上。
木妖天生长得慢，庄守青又刚刚化形，外表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小男孩穿着红绸棉衣，靠着庄母，打了个哈欠，仰头撒娇，“娘，孩儿困了。”
“好，等娘知会你爹爹一声，就带你去睡觉啊。”庄母慈爱地抚了抚他的额角，向正在和各路宾客推杯换盏的庄家主看去。她牵着孩子走到他身边，“老爷，我带守青去睡了。”
庄家主和宾客“失陪”了几声，和她的肩走到一边，眉头皱起，“唉，这么晚了，你们受累了。其实我是在等一位贵客，也想让你们见见。”
“哦？什么贵客，未听老爷你提起过。”
庄守青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乖巧地忍住困意，不作声。
“就是那位新近被魔君封了号的幻君。几十年前见过她与盛魔使交手，我认为她一定能当上魔君，一直有心结交。”庄家主长叹一声，“说来惭愧，我只送过那位些许不值一提的酒水，要与她交好恐怕是占了便宜。特意延长了些这宴席的时日，还是等不到。”
庄母并未听说过这号人物，于是记在心底，点点头，“原来如此。但这与守青……”
庄家主忽然眼睛一亮，激动地向大门处小步跑去。灯影阑珊，松散扎起黑发的女魔一身红衫，优哉游哉地跨过门槛，光暗在美艳绝伦的脸庞上流转。见到庄家主，她笑道：“庄家主，许久未见。皇天殿事务繁杂，我来迟了些。”
“哪里哪里，幻君能够光临寒舍，是庄氏之幸，请上座。”庄家主急忙摆手，又请她坐在主位。
翡越虹坐在了次位，“庄家主，你不必如此客气。我当初四处闯荡，身上找不出一块碎银，你沿途送酒送吃送穿，应该是我对你客气才对。诶，这就是府上的小公子么？”
庄家主招手让母子俩过来，“对，他叫守青。”
庄守青半藏在庄母身后，好奇又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翡越虹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递到他面前，笑道：“我准备的礼物，打开看看吧。”
她看向庄家主和庄母，“里面是一块储有我魔气和护身结界的红翡，必要时可救命。”
女魔的笑容格外柔和明艳，想到父亲刚才充满崇敬的话语，庄守青紧张地绞起手，大眼睛滴溜溜地瞅着她。
“幻君，这使不得，您这件可是价值千金的珍宝。守青，爹爹平时怎么教你的？”庄家主立刻推辞起来。
孩童有模有样地道：“多谢幻、幻君，守青不敢收礼。”
翡越虹露出微笑，蹲下来摸他的头，“你真乖。没事，你们拿着就行了，这种东西我想做多少都有。况且，封号的酒席也要拜托你们。”
“……好，既然幻君这么说了，我们也就收下了。往后，庄家一定尽心为幻君办事。守青，还不快谢过幻君。”
庄守青接过木盒，忙道：“多谢幻君。”
众人都笑起来。庄家主见缝插针开口，“幻君，天色晚了，皇天殿山高路远，就在庄府盘桓几日吧。”
“正有此意。”翡越虹含笑点头。
他有两个姐姐，而这位幻君却与他的姐姐截然不同。她的法术是那么厉害，简直能一拳打十个府上蹭吃蹭喝的草包狗熊。而且和翡姐姐玩又自在又有趣，她随手就能变出绚烂的烟花，摔跤了还会抱着他哄，吹一口红色的魔气，伤就好了。
爹娘虽然说话特别客气，但也事事推心置腹，家中就像真的多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姐。
翡越虹离开庄府的那一天，庄府又办了宴席。席上，小守青抱着翡越虹偷偷道：“你可不可以不走呀。”
翡越虹放下酒盏，笑道：“这可不行，我还有很多事要办。”
“明日就要拜别幻君，其实，其实我们还有一事相求。”庄家主忽然支支吾吾起来。
“哦？是什么？”
“我们庄家没有武学天分，这一代就这一个儿子，您……”庄家主和庄母对视一眼，道：“不知道这孩子日后有没有福分许配给您，做个侍君。”
“什么？”
翡越虹一惊，下意识地看向庄守青。庄府的姊妹们偷笑起来，这孩子显然也听清楚了。他虽然刚化形没多久，但多少知道些结婚的意思。
他立刻坐直，偷偷地看翡越虹的神色，结、结婚是……是要一直牵着那双热而有力的手，一直注视着她漂亮得像画一样的脸，一辈子吗？
翡越虹反应过来，捏了捏庄守青的脸，戏谑道：“小守青，愿不愿意做我的侍君呀？”
“我……”他涨红了脸。
夜风穿堂而过，绣着双兔的高悬纱灯微微摇摆，灯光红亮氤氲。
只是一个玩笑。女魔没再逗他，笑着摆手，“我会尽力庇佑庄府，守青还小，我如今又为魔君卖命，此事不要再提。”
“这……幻君说的是，是我们操之过急了。”庄母急忙道。她慈爱地摸摸庄守青的头，“唉……”
他意识到自己没能讨她“喜欢”，默默地垂下眼眸，刚升起的紧张羞涩眨眼就变成失落。
彼时父母姐妹尚在，羞窘与惊艳交织的心情不浓不淡地留在心里，变作无忧无虑、备受珍爱的儿时岁月的见证。府外的世界瞬息万变，再见到幻君，已是十年之后。
希望新来的读者小可爱看的开心。
想了想，如果是以武侠为灵感的话，这篇文还是应该是群像文，主角也好配角也罢，无论是守青还是盛霄还是以后的许多角色，都应该有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希望自己能有驾驭许多个人的故事的能力吧[托腮]
不过在构思情节的时候经常觉得他们的过去也很有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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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红翡青君（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