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二十六年,这会儿崔翰还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崔右丞,也仅仅只是从四品的宗正寺少卿。
但她母亲作为松阳县主,是当今皇帝的亲侄女不说,还享一县食奉,所以崔别枝虽然明面上看着,不过是从四品小官的嫡女,背后却站着半个皇家。
也当得上‘皇亲国戚’四个字。
这样的家世,是绝对不至于临到宴会前,连件合适更换的衣物都找不到。
幕后人做事可以说是滴水不漏,箱笼里的衣服看似是各类品阶,自常服到礼服都悉数周全,但是那几件华贵衣饰不是缺披帛,便是少了外袍里衬,竟是没有一件成套系的。
常服倒是分外齐全。
这样看下来,除了那套云丝裙,崔别枝别无选择。
福月在旁边看着崔别枝将箱笼里的衣服一件件翻出来后,顿时也觉察出几分不对来,她脸色一白,快步走到一旁,将放在抽屉里的账簿翻找了出来。
为了防止府内下人手脚不干净,每个箱笼边,都有登记。
“那件撒花烟罗衫前日送去改线缝补,云纹绉纱袍被二房要去搭配.....”
账簿‘哗啦啦’翻过,看起来每一笔都记录周全,似是极巧合地,将这许多衣服都寻了借口拿走。
福月心惊,府内采买缝补濯洗都是常事,但若是这一环环悉数扣到一起,便显得格外诡异。
只短短一周,小姐的礼服便被不动声色地拆了个七七八八。
又恰巧在这个时间,送来了一套极其华美的礼装。
福月不敢往下深想,只苍白着脸,回头望向自家小姐。
却见崔别枝抿唇,猛然将那箱笼里的衣服悉数拿了出来,她神色冷肃,是难有的认真。
“福月,这云丝裙本是长宁长公主为春日宴准备好的着装...”
崔别枝猛然攥紧福月的手腕,眼神定定地看着她,压低声音道,“许多事情我不知怎么解释,但是福月,你信我。”
“若是今日,我穿着这衣服赴宴,我必然要落个不敬皇室的罪名,母亲虽负圣恩,但长宁长公主才是圣上的亲生女儿,若我狂悖不敬,势必会让母亲与圣上离心....我遭皇室厌弃。”
崔别枝冷笑一声,攥着箱笼的手指收紧,冰冷的铜片在白皙的指腹上顷刻便留下一道极深的血色痕迹。
崔翰素来是个不吃亏的主儿,原她还想不通,他铤而走险地拿来样衣,便只是为了除掉福月吗?
现下看来,崔翰走这步最大的棋,是她母亲背后最大的倚仗——
皇室的宠信。
等到东窗事发,他再为了全皇室的颜面,身为宠溺女儿的慈父,却依然严惩禁足犯错儿女,何等公私分明啊。
崔别枝指尖在箱笼里各式衣料上划过,眸光愈深。
真不愧是青云直上的崔右丞,这办事确实滴水不漏。
福月听着崔别枝这样说,便也寻思明白其中关窍了,她愣了几息,唇瓣有些颤抖地反握着崔别枝的手腕,低声道:“小姐,奴婢信你。”
福月神色也渐渐凝重,她虽然迟钝,却并不蠢笨,现下甚至连闺阁物什都被渗透,便知道这件事绝不简单。
她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帮不上许多,但是小姐说要她做什么,福月就去做什么!
“小姐,究竟是何人要害您,要害...夫人?”
崔别枝摇摇头,拍了拍福月的手背,道:“现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春日宴马上便开始了。”
福月瞧了瞧窗外日晷,焦急道:“我现下拿了对牌出府,去成衣坊...”
“来不及了。”
而且以她对崔翰的了解,且不说他会不会让福月出府,若是这样做,必然会打草惊蛇,让他起疑。
崔别枝回身,将身后所有的箱笼全部翻了出来,各式彩色衣衫铺了整榻,她眸色一沉,微微偏头道,“福月,拿剪子来。”
这会儿只能剑走偏锋。
剪刀刃上雪亮的白光,倒映处崔别枝极凌厉的一双桃花目。
上辈子崔翰汲汲营营地捧杀她,也不过是为了给她全一个被宠坏的恶女形象,既如此,倒不如坐实了这恶女名声。
让他看看,真正被宠‘坏’的崔别枝,到底是副什么样子。
.......
香车宝马,堆金砌玉。
大景朝的春日宴,向来奢华无比,由皇室牵头,宴请百官与世家,可以说是上京城里稍微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不会错过这样盛大的一场宴会。
毕竟表面上是宴会,实际上是天皇贵胄们相看门客,皇帝观察百官的猎场。
若是有幸,便能免去科考登科入仕,或是女眷们寻得如意郎君高嫁。
所有人都卯足了劲准备这场盛会,上京城这几日各类成衣铺,首饰铺可以说极为热闹,许多世家就连马车都要送去新刷一番。
终于,到了春日宴当天。
挂有各家玉牌的马车,顺着京道,一路晃悠悠得,朝着上京城外的猎场驶去。
崔府的马车夹在中间,并不算显眼,只车前的玉牌子上,挂的并非是崔宗正的官衔府衙,而是松阳县主府的标识。
木果因着脸的原因,没来得及赶上崔别枝的马车,这会儿只能与一些崔府里打杂的侍女共同挤在一间狭窄的马车里,在整个队伍最末尾缀着。
出府的时候她压根没见着崔别枝,只能扒着窗户,努力朝马车外看。
但是这类低等打杂小厮,婢子的马车都是跟在主子后面的,前面长长的各式马车,木果连崔别枝的影子都看不着。
想到老爷之前安排与她的事情,木果手心里暗暗发汗,心里无端的生出些许不安来。
旁边挨着她坐的婢女瞧出她的心思不属,笑着打趣道:“木果姐姐今儿怎么这样没精神,小姐罚你啦?”
木果心思正敏感着,婢女这句话可以说是彻底触了她的霉头,木果将衣袖拉高,将手腕上那块极温润的玉镯露了出来。
“你懂什么?分明是昨日我摔了脸,小姐体恤我让我休息,瞧瞧,只是伤了这一下,小姐还将老爷给她的手镯赏我了,哪里舍得罚我?”
木果在府里作威作福惯了,哪里受得了别人去议论她,当即便发了火。
“你若是再妄议小姐,仔细我去了便禀明小姐,叫她将你卖去青楼!”
婢女悻悻地闭了嘴,在心里不屑的嘟囔了句仗势欺人,便不再与木果搭话了。
而这时候被木果牵肠挂肚的崔别枝,正栽歪在马车上,一口接一口地去吃福月给她准备的点心盘。
“慢些吃小姐,这儿离猎场还有几个时辰呢,您现在吃完了,一会儿路上便没零嘴了。”
崔别枝咬下一块云片糕,身上的衣衫被一件薄薄的鸦青色披风罩着,只披风一角,露出一段雪色裙摆,上面双蝶翩跹,栩栩如生。
福月在一旁捧着帕子,小心地挨近崔别枝唇边,生怕一点儿糕点屑掉到这件名贵的裙子上。
崔别枝又咬了口云片糕,这糕点是福月提早做给她的,香甜软糯,唇齿留香。
她家福月手艺最最好了,一不留神便吃多了。
“再吃最后一口便不吃了。”崔别枝含糊求饶。
福月看着崔别枝馋嘴的样子,简直绷不住想笑,“小姐你说说,这是第几个最后一口了?”
崔别枝眨了眨眼睛,嘿嘿一笑。
食盒被福月盖着没收,崔别枝撒娇未果后,便无聊地撑着脸颊,掀开车帘朝外面望去。
夹道上挤了许多来凑热闹的百姓,小摊贩一边叫卖着铺子里的东西,一边笑呵呵的来凑热闹,偶尔有几名官员差侍从婢女沿街撒点铜钱,意为散福,几名扎着羊角小辫的小童便伸手去接那些古色铜钱。
一派烟火人间。
上辈子都没来得及好好欣赏。
崔别枝托腮,极好奇地望着,忽地听到一旁穿着荆钗布裙的少女红着脸,与旁边同行的姑娘笑道:“到了到了。”
她们声音不小,崔别枝听得清楚,也顺着她们的视线往后望。
后面的百姓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极好的人物,一边欢呼着,一边朝着道路中间丢去手中的手帕,丝绢,还有几朵开的正艳的春花,那两名说话的少女也拎着自己手里的新鲜瓜果,推推搡搡地朝着后面走去。
一番掷果盈车的盛景。
崔别枝起了好奇心,扯着福月的手问她:“那后面是谁的马车?这般受欢迎。”
她眉眼弯弯地小声与福月八卦:“咱们上京城,还有这样招人喜欢的郎君呢?”
福月看崔别枝好奇,也顺着崔别枝指给她的方向,朝着街道后面望去。
与他们相隔有一个马车位,正稳稳当当地驶着一辆墨竹做的马车,车身样式低调,既无金饰,又无别的玉器,只绸布做的帘栊影影绰绰,映出一道极端正的清隽身影。
福月起初也没认出来,待看到马车前冲着她招了几下手的侍卫,这才激动地‘啊’一声,缩回脑袋,有些兴奋地对崔别枝道:“小姐,小姐,那是王家的车架!”
崔别枝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愣了几息,有些犹豫地问:“王家?王翰林?那不是一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吗?”
福月急得拍了拍手:“诶呀,不是,小姐,是那个王家,是太原王氏!”
说完,福月像是生怕自己小姐反应不过来一样,高声补充道:“就是同您订婚的王家!”
“王氏宗子,王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