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安娜

“23号病床的病人家属在吗。”病房外走进一个护士,她的声音比人先到。

她走进来,对空气里皮肉焦灼的气味没有反应,对病人们恶俗的动作也置之不理,径直的走到门边,“你是23号的病人家属?”

久坐不动的安林眼珠动了动,僵硬的点头。

“你的母亲安娜已经火化结束了,医院东门直走三百米的地下二层,09-1731号,别记错了。”护士很忙,两手揣兜,说完忙着去通知下一个。

安林先是右手食指动了动,整个人的神思才回来,肢体僵硬的不适让他在位置上缓了几分钟,之后起身。

出门前留头看了一眼沉睡的钟筠。

头顶惨白的灯光打下他的影子,倾斜着拉长,一半在地上,另一半在墙上,在慌忙、嘈杂的医院里清冷寂寥。

医院外的天气阴沉,尽是灰黑色的乌云。

医院安排的火化会自动被机器人装入骨灰坛寄放在专门安置的骨灰集体存放处,这里没有奢侈的墓地,所谓的存放处也就是一个又一个的铁格子。

门口守卫的工作人员老到快入土,佝偻着身体安坐在前台后,两只手杵着拐杖,眼皮子耷拉下来遮住眼睛,裸露的皮肤上全是黑色老年斑。

“地下二楼,09-1731号。”安林食指指尖在老人面前的前台上有节奏地嘟嘟两声。

守门老人的动作不符合外表的敏捷,查看信息之后没抬头说:“做个登记。”

随后前台上方跳出一个屏幕,显示着地下二楼09-1731的信息,一片空白,只有死亡时间一列清楚明白。

安林伸出的手指停在半空,但停顿短暂。

他从上到下一条条的输入信息,点击完成确认。

前台的印刻机就哒哒运作。

等待的一分钟谁也没说话。

“好了。”老人把打印出来的金属牌放在台子上,牌子还残留着激光的温度。

安葬不需要额外费用,但火化需要。

记载安娜一生的牌子小小一块,还没有安林手掌大,他拿起来放在手中,拇指摩挲着安娜的一张照片。

她扎着花苞的棕发里斑驳参杂着白发,但面容年轻,眼睛还亮着光,身后是一盆野花杂草。

安娜往后余生,都定格在天真洋溢的笑脸上。

不知道安林想到什么,他似乎发出一声极轻的笑,宛若幻觉。

可他嘴角苦涩。

“这个可以手写东西么。”

老人闻言就丢了一支笔过来,安林接过,“谢谢。”

像安林这种一身狼狈的人他见太多了,争斗里侥幸存活的人总有无数的话来不及说出口,最后只能写下来。

集体存放处在这栋建筑的地下部分,大部分的灯光系统都因为年久失修损坏,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维修、翻新都没必要。

楼梯间很黑,安林没有停顿的走进恐怖阴暗的黑暗尽头,地下二楼唯二正常运行的白炽灯接触不良的闪烁,滋滋电流声肆意回荡。

可过道太长,两盏灯的光源有限,安林在黑暗中依靠每一个房间牌号的荧光辨别,走进第九个房间。

房间里的一盏壁灯正常亮着,能勉强视物。

铁皮柜整齐排列,每一个都高到天花板,房间只空出了两条半米宽的空地,狭小闭气,空气弥漫着不流通的霉味。

地下室潮湿的环境像是一层霜打在安林身上。

安林认真的一个一个扫过柜子上的号码,找到17号柜子拉动摇杆,原本依靠在一起的铁皮柜从17号分开,转出半米宽的过道。

柜子分开的那一瞬间,安林就看见了靠外的亮荧光31号柜子,方方正正,上面贴着一个透明塑料壳,大小正好能装下安林手中的牌子。

安林立在柜子前,稍微仰头就能看见31号,他好像又在发呆了。

安林突然惊醒一般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那块简易墓碑也在发光。

安林拔开守门老人给的笔的笔盖,在牌子最下写了一句话,然后细致的放进透明壳子。他隔着一层塑料抚摸自己的那句话。

良久,安林才开口:“再见,妈妈。”

他不留恋地转身离开,走出时间凝固的地下。

守门老人听见动静看过去,前台桌面上一支笔滚动着,青年的背影已经走进昏沉的天空下,脚步没有迷茫的停留。

「她喜欢鲜花、蛋糕和孩子们。」安娜的墓志铭如此显示着。

可是他坚定的背影,又像是极力逃避什么。

下面还有一行手写的字,却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文字:

「愿你成为自由的黄鹂鸟,飞出这片天空,去往属于你的森林和蓝天。」

-

安林打开家门,温馨的家里静悄悄,蛋糕的香甜味飘动着,处处都是生活气息。

安匙的房门紧闭,她还在沉睡。

安林动作轻柔,不会吵醒安匙,他进了房间翻出一套干净衣服转身走进厕所。

浴淋的热水连贯而下打湿干净的地面,热气弥漫,地面的水却是红色,干涸的血迹从安林身上不断剥夺。

安林仰着头闭眼,像是接受一场大雨。

十分钟后,厕所门从内打开,头发湿漉漉贴在身上的安林走出来,水滴从发尖坠落落在身上,浸湿一片。

但安林似乎没有察觉。

蛋糕透明的包装上贴了一张便条,安林单手揭下,一角被打湿了。

“妈妈今天才反应过来你获得了胜利,她说你这样棒的小孩需要家长的奖励,所以让我回来的路上去买一份蛋糕。不过我认为是她自己馋了。”

便条被打湿的一角笔迹开始向四周扩散,但还是能依稀辨认出“安匙留”三个字。

安林笑了一声,看向桌子上的蛋糕,很小一块只够一个人吃。

他拉开椅子坐下,便条放在一旁,拉开蛋糕包装的绳子,蝴蝶结很轻易的散开,绳子松垮的落在桌子上。

两只手捏住透明盖,他小心的拿开放在一旁,香甜的蛋糕完整的展露在眼前。

忙碌许久的安林正好饿了,他拿起配套的叉子,客厅就传来异响。

安林偏头看过去,沙发角落里的光脑正在自动开机,一个投影飘在客厅中。

安娜的光脑也是落后的款式,不需要精神力启动。她最近沉迷电视剧《西瓜记》,害怕自己记不住,就让钟筠设置了自动开机。

“我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了,很多年以前的事情而已。那天的夜空很美,青色的极光远到天际线的雪山,我半夜醒来就看见这一幕,我欢喜的起床准备去找我的母亲。

“你应该还记得,我睡前母亲和我说过,看见漫天的青色极光是女神在庇佑我,唬小孩儿的话,我没有当真,只是觉得这个场景难得,想和她一起分享。”

投影里的人语调平缓的说道,从安林的角度只能看见演员挺直的背影。

西瓜还在继续,“但我出门才发现家里静悄悄的,我呼喊着母亲没人应答,我焦急地跑到她的房门前打开,看见了她的血泊。

“她倒在地上,心脏的地方空了‥‥‥女神没有庇佑我们,她失去了她的信徒,我失去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死了。”

我的母亲,死了。

安林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手里的叉子查下一小块蛋糕,一半都是奶油,机械的塞进嘴里。

“好甜。”

奶油填满口腔,甜腻到安林喉咙发痒。

安林一向不喜欢甜腻的食物,但安娜恰好喜欢过度的糖。

他吃不下去,叉子一时放在一旁,头脑有些发昏,大概是被糖分齁住了。

安林靠着椅背,盯着蛋糕怔怔走神。

电视剧还在继续放着,西瓜还在回忆他的母亲。

安林像是被牵动了心神,呢喃着两个字,他低声啊了一声,无神涣散的眼睛一下蒙上水光,沉默的感性和理智回笼。

一滴液体落在手背,顺着皮肤滑下去,安林拭去手背上的一滴水,越来越多的水落了下来,接连不断,擦眼泪的安林动作停下了,他意识到这是擦不完的。

眼泪哒哒往外蹦,安林根本控制不住。

痛苦一下占据头脑的上风,迟来的悲痛密密麻麻的啃噬他,身体每一个器脏都酸麻无比,像是在身体里溶解。

安林的悲伤,来得太晚。

暴虐的精神力刃、割裂血肉的触感、医院里的无措和消毒水气味、地下室的寂静和安娜坟前的忏悔‥‥‥所有迟来的记忆涌上意识,在安林清醒过来的脑海里一幕一幕有条不紊的播放。

每一个细节都那么醒目。

安林想要忘记,出色的精神力却把细节都血淋淋的展示给他看,强迫他一次又一次没有解脱的重复绝望。

对蜘蛛的仇恨、对杀人的恐惧后怕、对钟筠的愧疚、对安娜的忏悔和对自己的厌恶,人类丰富而鲜明的情绪杂糅不分彼此的砸向他,把安林挺直的脊背生生压垮。

安林痛苦的弯下腰,两只手抱着头,无声的痛哭。

“安娜,我睡不着。”

“小孩子真是没有礼貌,我说了很多次了要叫我妈妈。”

“妈妈,我睡不着,我疼。”安林浑身都是烧伤的疤痕,身体孱弱如小猫,他躺在单薄的被褥里,痛到每一次呼吸都是灼烧。

“那妈妈给你唱摇篮曲吧。”安娜拍着床榻,哼唱她自己编的歌谣,哄着刚捡回来不久的孩子入睡。

“等你睡着了,你就不痛啦。”她说。

少年时期的回忆冲淡了那些痛苦,他仿佛回到了从前垃圾场旁的临时帐篷里的家,全身灼烧痛楚让他夜夜不得安眠。

但此刻的痛,同样痛彻心扉。

他还没来得及,带安娜离开这里,去见她想见的蓝天、鲜花和孩子们。

她永远留在这里。

-

地下二层的房间灯光蒙蒙亮,09-1731前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纤细的背影,她沉默很久,才递上一支昂贵的鲜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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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光冠冕[星际]
连载中朝岁麻 /